十岁的夏纯钧又一次被收养了,这一次是他要求的,莫如说强求的。

    他像只不记得出发地的小船,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已有十年,早不记得停泊过几个渡口了。

    这次的渡口是谢家。

    收养的事谢巾豪没有在同母亲商量前先问了姐姐。

    谢剑虹一向疼她,她清楚妹妹是于心有愧才出此下策。

    但她不同意由妹妹来收养,她不能让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养另一个小孩。

    谢巾豪的事就是谢家的事,谢家的事就是她的事。

    为了妹妹,她愿意来当这个半路出家的便宜妈。

    其实她不喜欢小孩,不针对某一个小孩,她平等地不喜欢任何小孩。

    所以她打算到时候花钱请保姆照顾夏纯钧,无非是添了一张嘴和一笔钱而已。

    反正她三十岁了,对男人毫无世俗的欲望,根本没有婚育打算。

    这下白捡一个好大儿,既能替妹妹还清良心债,又堵上了爸妈催婚育的嘴,真是一举两得。

    况且,孩子的奶奶夏灿还是她本科时的老师,也是一遍遍帮她改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

    于情于理,她都是最适合收养孩子的人。

    谢英姿听到姐妹两人这个打算的时候几乎眼前一黑。

    叱咤警坛半生的她是一个极为强势的女人,一个说一不二的女人,一个可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女人。

    谢家随母姓的规矩就是从她开始的。她不是汉族人,是泸沽湖畔的一支少数民族——摩梭族,一个至今仍保留着母系社会的民族。

    汉名也是她后来自己取的。之所以选择“谢”这个汉姓,是因为她很喜欢的一位东晋女诗人叫谢道韫。

    她的丈夫是汉族,经商多年,风生水起,一直是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

    但依然在谢英姿毫不让步的坚持下妥协了,让独生女儿随了母姓。

    他一开始给女儿取的名字本是“如玉”——“美人如玉剑如虹”。

    但谢英姿不喜欢“美人”二字,她女儿不必是美人。她更喜欢宝剑,所以才有了“剑虹”。

    即便是这样的谢英姿,这一次也根本拗不过两个比自己还倔的女儿,她们似乎铁了心要收养那个孩子。

    她当然知道那孩子是个可怜人,他奶奶救了谢巾豪就和救了她本人没区别,是自家的恩人。

    给孩子无条件的经济上的补偿,甚至帮忙找条件最好的收养家庭都是义不容辞的。

    但是要自己女儿无痛当妈?不可能,想都别想。

    可惜女儿的胳膊还是拗过了她这个大腿,谢英姿妥协了。

    她不愿意让女儿当单身母亲,就只能自己再当一次妈。

    谢剑虹在多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后,又多了个弟弟。

    谢母不禁感叹,谢家的人丁真是越来越兴旺了,这日子可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按理说夏纯钧得偿所愿了,不用再回福利院了,他应该没得挑了。

    奈何谢家失算了,他们低估了这个极为难缠的孩子。

    夏纯钧不愿意改姓,这点谢家当然不做强求。

    但是他不愿意到谢英姿身边生活,即便在风景如画的滇池边住宽敞的大别墅他也不愿意。

    他坚持要继续住在奶奶学校那个七十平的、两室一厅的、俗称“老破小”的教师公寓里,说那里有奶奶的味道。

    谢家同意了,说那出钱帮他装修翻新一下。他拒绝了,称住惯了,不用。

    谢家又说花钱找请个保姆照顾他起居,定期给他打生活费,他也拒绝了。

    因为他点名要他如今名义上的二姐——谢巾豪,去照顾他。

    谢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陷入了集体沉默。

    谢巾豪?一个照顾自己都不算尽善尽美,甚至有点力不从心的人,去照顾一个彼此间有心结的小孩子?

    但被点名的人倒毫不意外,她早预料到了,也应了下来。

    其实从开始接受心理疏导的时候她就知道,那孩子从此算是盯上她了,不死不休。

    也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道德高地也是高地,道德资本也是资本。

    她劝自己忍一忍,最长也就到他成年,至多有个七八年,自己就解脱了。

    再说了,万一上天有眼,某天技术发达了,找到他亲生父母也不是不可能。

    七月暑假刚开始,她便收拾好了行李,正式搬了过去。

    夏纯钧把原本他的房间腾给了她,自己住到了奶奶那间。她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她以为他会把奶奶那间房保留原样,让自己睡客厅,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环视四周,她很满意夏家房子的氛围。

    虽然空间小,但生活功能分区明确,井井有条。而且夏奶奶品味不俗,民族风里混搭了一点老知识分子的气息,装修得温馨又雅致。

    房子在一楼,阳台出去还有一个小院子,藤架上缠绕着细心打理过的黄色木香花,花架下有一把木质长椅和一张小圆桌。

    屋里有整面的书墙,有专业书也有金庸的全套小说,还有零星的连环画和中医书籍。

    她很喜欢书桌上方的那副书法,“君子不器”,笔力雄健,落款是夏灿。

    “你在看什么?怎么,别墅住久了,房子太小,不习惯?”男孩问她。

    “不是,我很喜欢这里,和以前的家很像。”

    “以前的家?你家还没钱时候的家?”

    谢巾豪苦笑,不怪他。

    养母为了保护她,对外只说是养在普洱的亲女儿,十多岁才接到身边。又改了谢姓,不知情的人都默认她是谢家亲女儿。

    就算是警队知情的人也是极少数,只有师傅和几个领导知道她的身世。

    她没解释,敷衍地点了点头,何必和小孩子说那么多。

    门铃响了,是谢剑虹和她叫的搬家公司。

    谢剑虹不放心,她必须亲自来看看妹妹火坑的环境。

    况且这个傻妹妹走的时候就收拾了个箱子,装了些四季衣物,她以为自己军训呢?

    “心挺大呀,茶叶都没带就来了?”

    茶叶,谢巾豪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她的欲望之光,她的续命之火。

    她是一个普洱人,一个打小姥姥给她留了一座茶园当嫁妆的女孩。

    她喜欢茶叶,她也依赖茶叶。

    在谢家给她买的小别墅里,她预留了一整面墙来放各种茶叶,就像夏奶奶用整面墙放书一样。

    考虑到那些瓶瓶罐罐携带不易,也考虑到夏家狭小局促,来时她只能忍痛割爱。打算茶瘾犯了的时候出去买点散茶对付一下就行。

    搬家公司的人小心翼翼地把用几层泡沫包裹好的茶叶罐一箱箱抬进来,几乎放满了整个客厅地面。

    谢剑虹看着小小的房子,眉心紧皱,熨都熨不开。

    “不如这样,我给你在旁边再租一间房子?这也太小了,连你茶叶都放不下,怎么能住舒服?一会我就出去打听,问问对门搬不搬,我加钱给他。”

    谢巾豪看夏纯钧还在场,姐姐倒一点不顾忌他的自尊心,连忙摆手拒绝。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把我房间收拾一下,马上就腾出来位置了,茶叶而已。”

    然后找补着说自己的房间很干净宽敞,拉着谢剑虹就进去参观。

    “就这?还没咱家给你买的厨房大。”

    “嘘”,谢巾豪赶紧比划了个住嘴的手指在嘴边,她怕客厅的孩子听去。

    等她们再出去的时候,客厅的两面书墙已经被腾出来了整整一面,像是为地上的瓶瓶罐罐准备的位置。

    男孩被姐妹二人质疑的目光盯到几乎心慌,找补道:“你可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碰奶奶的书,才把书放我房间了。多余出来的地方……随便你放什么。”

    谢巾豪不置可否,倒是谢剑虹敷衍又真诚地点了几下头,意思是你小子还算识相。

    “对了,我们得约法三章”,男孩进自己房间前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以后进我房间必须敲门。我虽然是小孩,也是有隐私的。”

    “嗯。我同意,反之亦然,你也得这样对我。”

    “还有,未经我同意,哪怕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不能进我房间。打扫卫生也不行,我的房间我自己收拾。”

    “求之不得。”

    签订完平等协议,男孩转身进屋,把客厅留给了姐妹两。

    屋内,他摩挲着刚刚从墙上取下来的相框,黑白照片里的女孩和此时屋外的一张脸十分相似。

    “奶奶,对不起”,又对着手中照片里的人道:“阿姨,也和你说声抱歉。”

    他幽幽地道:“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她的,但还不是现在。我不想我还这么难过的时候,她已经把您抛之脑后,快意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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