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一向很佩服师姐的自控力,比如上一秒她还因为对方的莫名其妙而摸不着头脑,这一秒就能若无其事,处之泰然。

    “什么时候回来的?”问的人语气平缓。

    “上个月。”答的人语气冷冽。

    这下轮到路平摸不着头脑了,原来二人真的是旧相识。

    “师姐,他是……?”

    谢巾豪沉吟片刻,像在选择题里几番排除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选项,方才开口答道:“弟弟,我弟。”

    “啊?”路平更加迷惑了,他怎么不记得她有弟弟?他只知道她有个大她七岁的姐姐,还常常来接她下班。

    作为谢巾豪的迷弟,路平自认为自己对师姐了解的足够全面了。他第一次见她是零八年,是在学校六十周年的校庆上。那时候他刚刚入学,她作为校友代表上台发言。

    他以一个后辈的身份几经周折才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自那以后他常请教她问题,也默默关注着她的动向,甚至追随她的脚步来到这座西南城市工作。

    路平看看漂亮男孩,又回头再看看师姐,他努力想从这两张漂亮脸蛋上找出相似之处。

    可是他没找到,这两个人都是好看的,但好看得南辕北辙。师姐的五官锋利英气,男孩的五官更阴柔秀气。

    “别看了,又不是亲弟弟。”男孩打断了他的注视,并解答了他的疑问:“我是你师姐……没名没份的弟弟。小时候出国了,七年不见,久别归来。不想贵人多忘事,人家早不记得我了。”

    “夏纯钧,不是我贵人多忘事。实在是你的变化,嗯……有点大。”

    “是潘,潘纯钧。我现在不姓夏,姓潘。”漂亮男孩像在做修改病句。

    然后继续说道:“我亲爸不还是你帮忙找到的吗?不记得了?”

    他语气冷硬,让人感到不自在,“还是你把我亲手送走的,你忘了?哦,那这点确实是我记错了。毕竟我走那天,你根本没来。”

    “我那天……有事。”她的眼里闪过一层不可名状的浮动。

    潘纯钧扭过头去,一言不发,他并不打算接受她的解释。

    一室之内,安静到只听得见路平多余的呼吸。

    一个潘纯钧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尴尬:“叶子,我家叶子呢?我记着今天不该她值班吧?”

    “姐,你等下,我马上出来。”谢巾豪冲外间说道。

    “等什么等?我刚碰见你师傅了,他说你今天没什事了,赶紧给我下班!”

    谢剑虹见询问室的门开着,径直走了进来。

    见到路平,笑吟吟地道:“小路啊,听你师傅说还有什么材料要写,你辛苦一下,替你师姐写了。回头姐请你吃饭!我先接她回家,我们妈妈今天从老家回来了。”

    她牵小孩一样刚牵过妹妹的手,打算就此下班,溜之大吉。突然发现有道目光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

    是一个漂亮男孩。不知道该不该说男人,因为那种漂亮,很青涩,不够成熟,不够man。

    他眼含怒意,目光灼灼,像团火一般要把她们点着。

    她虽然欣赏对方的漂亮,但还是语气强硬,质问道:“不是,你哪位啊?干什么被逮进来了?嘿!说你呢,你还看!没见过漂亮女警察啊?”

    她以为是妹妹这张脸又吸引到了莫名其妙的男的,从前也有,但是局子里的这还真是头一个。

    椅子上的人从容起身,向前一步,他语气冰冷地问道:“哪位?你说我哪位?”

    他一步步向姐妹二人逼近,两人居然感到了一丝少见的压迫感,竟一同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前进后退了两步。

    “姐,他是纯钧。”谢巾豪在谢剑虹耳边轻声说道。

    “……啊?”

    这画面真是古怪,直觉告诉路平,这个漂亮男孩和谢家关系不简单,至少绝不是句“弟弟”那么简单。

    何况谢家这姐妹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他们眼下的相处模式,竟然有点像欠债的千藏万躲,结果还是遇上追债的了?

    谢剑虹嘴里喃喃道:“纯钧?夏纯钧?”她像在念一句已经失效的咒语。

    “我现在姓潘,潘!二位还希望我纠正几次?”

    谢剑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虚,她努力把脑海里七年前的那个少年和面前比她们高多半个头的男人重合起来。

    嗯,你别说,好像是有点像。

    “诶,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单眼皮吗?长开了?还是做医美了?加拿大医美效果这么好?”谢剑虹心里感叹男的从少年到青年的变化,真是比狗长开的变化都大。

    这不合时宜的关心方式让潘纯钧的锋芒和盛气瞬间像被针尖扎了的气球,萎下去一大半。

    他几乎被气笑了,仍逼自己僵着语气,问:“你觉得你很幽默吗?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谢巾豪替姐姐赔了一个悻悻的笑容。

    她想起多年前他离家前的那个夜晚,她装睡时落在自己额头的吻。想起那个送机的午后,自己的崩溃与无助。

    这么多年了,他几乎音讯全无,没来一个电话,没发一封邮件。

    就连他当年放着别墅不住的那套教师公寓,那套甚至不愿意翻新保留老味道的老房子,他走之后不久也挂中介卖了。

    他像是有意抹去前十四年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痕迹,下了极大的决心,斩断了和从前的一切。

    她虽然偶尔也会觉得这是个白眼狼,居然一次也没和家里联系。但更多的,却是暗自庆幸,如此便好,既然走了,就一辈子都别回来。

    再回来,他们之间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关系?

    可他还是回来了。

    七年了,他那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已经烟消云散了吗?他蠢蠢欲动的那颗心按下去了吗?

    谢剑虹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但不愿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冷脸说道:“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家?我哪有家?”他并不领情,更像有意和她们过不去。

    谢巾豪见如此下去,以他二人的性子战争恐怕一触即发,忙拿出多年前的那套说辞:“我家就是你家。我说过的,我们永远是家人。”

    “哦,那就是要我寄人篱下的意思。”

    听到这话,她最后一点耐心也不剩了:“你寄人篱下?我没记错的话,那几年,寄人篱下的应该是我吧?”

    他自知理亏,没了争辩的欲望,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抛下一句:“走吧,回家,不是要回家吗?”自顾自地快步离去。

    出了警局大门,不远处依旧像多年那个傍晚以前一般,停着辆颜色鲜艳的敞篷跑车。

    此刻的天色也像彼时,橘色的霞光铺满了天际,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他等在车旁,望着徐步朝自己而来的两人。

    时过境迁,他长大了。她们两人看起来比那时更加成熟,更独当一面。

    眼前景是旧时景,人却已非当时人。

    在他离开的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呢?

    她警服上的肩章换了,看来升警衔了。

    她眼睛大,以前眼周就有很多细纹,如今更多了,不过她好像并不在意,一点粉也没打算盖。

    她头发还是像从前一样,一油就挽成发包扎在脑后,先将就一天再洗。

    她看起来很疲惫,不似从前那般容光焕发。头发也比从前少了,因为脑后那个发包没有那么蓬松了。

    唯一熟悉的是味道。她靠近时,他依旧能闻到一丝遮盖过后依旧有的淡淡烟草味。

    他像在闻一种名贵香水,前调是茶香味,中调是柑橘味,后调才是烟草味。

    他不禁想到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在他离开的这些年,她有陷入过爱情吗?她不是已经放下忠魂园的那个人,那她后来爱上过谁吗?

    那个叫路平的师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他喜欢她,她看出来了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强迫自己停止这无谓的思考。

    他在二人的错愕中,很自然地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说道:“我来开吧,你们坐后面眯一会。回家的路,我还记得。”

    他似乎是想告诉她们,他不仅不再需要人照顾了,而且可以照顾别人。

    更重要的当然是不管过去多久,他都记得家在哪。

    但他似乎仍然是这个家的不速之客,就像多年以前,他打破了这个家原本的和谐平静。

    谢英姿和王昌平见到他的时候,先是发懵,然后是悠长的茫然。

    即便在他表明身份后,他们也只是像从前一样的客气。礼貌的寒暄过后,彼此依旧像过去一样的疏离。

    谢英姿退休之后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祖母的母屋,即便她早不是这一家之主,但她感到很快乐。

    她和那个过继来的女孩相处的很融洽,她们一起经营民宿,做导游接待游客,一起被族人们换“阿咪”。

    泸沽湖畔,祖母的转经筒和念珠终于再次相遇。

    至于王昌平呢?

    他打拼了一辈子,两个女儿没有一个有接手公司继续经营的心,他倒也不强求。他从管理层退了下来,反正早年就给两个孩子设立了信托,那些钱她们躺着花三辈子也够了。

    他彻底放飞自我,整日醉心于钓鱼和书法。

    偶尔有以前生意场的朋友约他趁夫人不在,干一些不过审的事,他都搪塞说自己已经阳痿了。

    他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执着于两个女儿的婚姻问题。只要她们平安,他别无他求。

    但他偶尔还是会被男性繁衍欲带来的恐惧所支配,会给女儿们打电话问要不要从国外的精.子银行考虑买精生个女儿,他想要个孙女陪他钓鱼。

    但遭到了两个女儿无情的拒绝,并劝他喜欢孩子就去开个幼儿园或者小饭桌,至少能赚钱。

    潘纯钧很喜欢这个家的家庭氛围,比从前更喜欢,有一种千帆过尽后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他必须说声抱歉了。

    因为他这次不远万里回来,就是决心要做搅乱这个家的人。

    为了他那点自私的欲望,他不得不搅乱这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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