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韵就深陷在梦境里。

    梦里是无边无尽的森林,她一个人走在茂密的树林里。

    这是什么时候?

    她思索着,看着那秋风斑斓了的五彩森林,草尖上坠着水珠,她隐约想起来,那年她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她在皇家别院,那一年蒙元军突袭,她正在树林里玩耍,等回去时已经是兵荒马乱,等军队撤兵的时候,她更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于是她往远处的皇城跑去,想要找母后和陈炅。那时候是攻城的厮杀声,是远处的马蹄声,她心里一片慌乱,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时候,陈炅玉冠束发,金衣银氅,驾马而来,然后猛地停在她面前,焦急出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那少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悬佩剑,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来,我带你走。”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他手里,被他拉扯上马,抱在怀里,奔驰向战场。

    那是十八岁的陈炅,十八岁的李韵。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李韵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陈炅,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爱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为了那一刻,绝望了一辈子。

    于是当她意识到这是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来,开始拼命奔跑。

    她要离开这里,她再也不想爱上陈炅,她不想再过第一世的日子,同第一世同样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不想听见。

    她在梦里拼命跑,拼命逃,却还是听见马蹄声追逐上来。

    “上来,我带你走。”

    “上来,我带你走。”

    陈炅的声音追逐在身后,犹如鬼魅一般,纠缠不放。

    李韵拼命往前,可是逃不开,就是逃不开。

    她大口大口喘气,跑得近乎绝望,感觉周边似乎有洪水淹没而来,她在水里死命挣扎,却没人救他。

    她隐约间抓住了什么,她就拼命抓着,仿若眼泪一样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见着要见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放弃挣扎,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呼唤:“陛下。”

    这是造福的声音。

    造福听见李韵睡得不安稳,便放心不下。

    正巧造化出去端洗漱用水,李韵大叫了一声“救我!”,

    造福刚来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试一试李韵额头是否退烧,便被李韵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颤抖出声,反复开口:“救我……”

    造福皱着眉头,轻声开口:“陛下。”

    李韵陷在梦魇之中,话说得迷迷糊糊,造福隐约听见一个名字,似乎叫……陈炅?这是姑爷的名字。

    她喊的含糊,造福听得不太清晰,只看见少女紧闭双眼,握着她的袖子,仿佛是怕极了的模样。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此刻的李韵,看上去终于像个八岁的小女孩。

    造福替她换了额头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颤抖着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八岁的她其实并未长开,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妆容,如今卸了妆,便可见少女那份青涩稚嫩。

    她皮肤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着汗,透出几分潮红。造福皱着眉头,看她深陷噩梦之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声声叫她:“陛下,醒醒。”

    她的声音似乎是穿过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诵,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李韵听着他一声声呼唤,内心仿佛是获得了某种力量,渐渐安定起来。

    那声音似是引路灯,她朝着那声音慢慢走去,然后看到了微光。

    等她睁眼的时候,便看见造福坐在她身边,眉目间带着忧虑,在看见李韵睁眼时,慢慢松开,化为了笑意:“陛下醒了。”

    李韵静静看着面前宫女,一瞬间竟是认不出来,面前这个人是谁。

    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造福啊……”

    说话间,造化已经端着洗漱用水走了进来,见李韵醒了,激动道:“陛下,你醒了!”

    李韵点点头,抬手让造福扶了起来。

    她有些燥热,想喝水,旁边造福给她端了水,她喝了几口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几时了?”

    “快天亮了。”

    从造福手中接过杯子,李韵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造福身上:“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陛下梦魇,奴婢心中难安。”

    造福说得恭敬,李韵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难安,还是难以入眠?”

    “皆有。”

    李韵面前,造福也没有遮掩:“本也难眠,便过来守着陛下。”

    李韵淡淡应了一声,和造福这一问一答,她慢慢从梦境里缓了过来,也就没了睡意。她斜斜靠在床上,颇有些懒散:“怎的睡不着了?”

    “会做梦。”

    “嗯?”李韵抬眼,造福垂眸看着自己衣角的纹路:“总是梦着最美好的时候,就梦到自己惨死。”

    梦得越美好,醒来越残忍。

    李韵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换了话题道:“你见到新郎陈炅了吧?”

    “嗯。”

    “有说些什么吗?”

    “他同我说,让陛下体谅他的难处,他不是不满意婚事。”

    听到这话,李韵轻嗤出声,懒懒瞧向她:“你怎么回的?”

    不管怎么回,必然是让李韵满意的答案,否则陈炅早就出现在这里。

    虽然李韵一步一步让陈炅有了非他不可的感觉,但此事毕竟是陈炅对不起李韵,如果李韵有任何不满,或许陈炅早就在这里了。

    帝王喜好本就是身边侍候的人最清楚。

    “我同他说,陛下没有生气,陛下一直等在新房里,陛下理解他的心情,因为陛下也跟他一样的心情。”

    这答案让李韵觉得很有意思,她曲了曲腿,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笑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他一样的心情,或是毫无怨言,生死不悔?”

    “不,”造福轻轻一笑:“我的意思是,陛下也像他一样,咋舒服咋来。”

    李韵偏了偏头,含笑看造福。

    造福这份心思,她并不诧异。上辈子造福就是个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人,这辈子也不会突然就变成一个恭敬顺从的人。

    “造福是陛下的贴身宫女,”造福声音平淡:“而不是陈炅的宫女。”

    “你同我说这些,”李韵虽然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笑着问:“就不怕以后陈炅当皇帝了,给你小鞋穿吗?”

    其实宫里的人都知道,这场婚礼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李韵和陈炅结婚,婚后李韵把皇位禅让给陈炅,然后李韵当皇后。

    这样的骚操作是陈炅的父亲和叔父陈度想出来的,为了堵朝中百官的悠悠众口。

    然而造福却是抬眼看向李韵,目光平静:“陛下,奴婢从小跟你一起长大。”

    李韵迎着她的目光。

    经历了这样多的风雨,看着这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女孩,从一个跳脱的女孩化作此刻沉稳雅静的少女,她有诸多变化,然而却唯独这双眼睛,清明如初。

    未来的造福有一双锐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她未曾仔细看过,如今想起来,当年若仔细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这少女眼中那份清澈纯粹,还带着潋滟水光?

    她也曾扪心自问,为什么造福会早早就没命了?

    然而看着造福的目光,她却慢慢明白,就是这双眼睛。

    她喜欢这样澄澈的眼,希望这世上所有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生安顺。

    于是她轻轻笑了。

    “是啊,”她轻声叹息:“我是陛下,以后还是皇后,我会护着你?”

    听到这声轻叹,造福抿了抿唇,犹豫着道:“那你……是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李韵有些奇怪,造福接着道:“昨晚新郎没有来新房,接下来,陛下是怎么个打算?”

    听到这话,李韵不由得乐了。

    “以后他当他的皇帝,我当我的皇后,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陛下,”造福眼中全是了然:“你说陈炅这个人,是不是太虚伪呢,还是太天真呢?明明是吃软饭,还弄得一副被逼的样子。”

    第二天快中午,陈炅才出现在新房里,陈炅抿着唇,更加沉默了,李韵打量着他的神色,没说话,只静静打量,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而这人面上颇为淡定,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陈炅忍不住大声:“我是去是留由你来说,你说去,那我明日就回陈家。你说留,我便留下。不知女皇陛下意下如何?”

    她笑着瞧着陈炅,探起身子靠近了些,玩笑道:“要不这样吧,陈炅,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明说,我可以重新换一个,反正陈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孩子,大一点小一点的我也可以。”

    陈炅没说话,被看穿心思让他有些难堪,他抿着唇,没有言语。

    李韵靠在床头,看着这样的陈炅,觉得颇为新鲜。一想到自己在逗弄的是未来三十年的皇帝,她就觉得有种微妙的爽感。

    李韵见陈炅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陈炅?”

    陈炅抬起头来,看着李韵。

    他目光认真又执着:“昨晚是我不对,不该喝醉了让陛下在新婚之夜久等,以后再也不会了。”

    李韵撑着下巴,淡道:“大婚还有以后?”

    “我们现在还太小,等我们长大了,可以圆房时再办一场。”

    他看着李韵,似乎是思索了很久,神情真挚:“我一定风光娶你,再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李韵呵呵笑起来,第一世就是被这样忽悠着,结果结婚十年都没有圆房,后来,后来,呵呵。

    李韵忍不住笑起来:“陈炅,那你会爱我吗?”

    陈炅没说话,他跪在了李韵床前,他不擅长说谎,然而这真实的言语,他又无法说出口。

    他害怕李韵让他做不了皇帝,如果李韵换人,他就做不了皇帝,但要他说爱她,他又说不出口。

    父亲说,当了皇帝,全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做他的女人。但没有李韵做皇后,他就当不了皇帝。

    陈炅沉默不言,李韵也没有逼他。她看着少年紧张的神色,好久后,轻笑出声。

    “陈炅,你还是个孩子,太嫩,撒不了谎。”

    她瞧着他,神色温柔,陈炅有些茫然抬头,看见李韵温和的目光。

    “我们都还太小,身不由己,并没有什么。我们已经结婚,你会当皇帝,我会当皇后。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么时候,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我新的生命意义,又或者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都会陪你当傀儡。”

    “你会成为一个位高权轻责任轻的人,会有很多女人。”她抬起素白的手,落到陈炅头上:“而我希望,我能尽我所能,为这个国家,为老百姓做一点什么。”

    有些时候,有些话明知是骗人,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亦如陈炅说的盛大婚礼。

    人能伪装自己的情绪,将难过装成开心,却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让难过变成开心。

    喜欢就是喜欢,高兴就是高兴,伪装出来的,总会有破绽。

    被骗亦不过是被骗的人掩耳盗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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