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宁还未上前,那男子却像是听到动静,侧头看她。

    男子面容俊美,身形消瘦,自有股病态风流。熹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平和飘渺,并不似寻死模样。

    谢婉宁见此一怔,心知自己误会。她微微颔首,露出个笑容。随即往另一边走远了些,放下手中木盆。

    男子,便是王煜泽,视线扫过女子,又见她一副全然陌生的样子,也不在意。

    他扫一眼河中看似清澈见底的水流,用手掬过捧河水,怪道这水吃了闹肚子,原是平吉在这村民涣洗衣物的地方取水。

    王煜泽起身,面上带着些笑意,便要回去了。临走前视线扫过那正轻轻拭汗的浣衣女,见她气色好上许多,不似那日气息奄奄,便也放下心来。

    于他不过萍水相逢的缘分,倒也结了善缘。

    谢婉宁揉搓着衣物,柔白的腕子因用力青筋显得微微凸起,露出些狰狞模样。

    她先前烧的神智不清,又是虚弱不堪。行事不过全凭本能,自是不知眼前这位与她颇有缘故。

    在河边待了些时候,总算把衣物都清洗净了。

    王大娘原先并不让她干些粗活,打趣她一瞧便是哪家捧在手心的娇小姐。

    可谁知却像是戳到她痛处,见女子神色不对,王大娘岔开话题。再不提这类事,想做些什么便也随她去了。

    收拾完回到家中,谢婉宁在竹竿上晾好衣物,一时无事可做,心里惦记起落在府里的那绣谱。绣谱名唤《素丝绣录》,据闻在苏地颇有渊源。

    那绣谱是她母亲留下的,母亲自闺中便颇爱绣法,绣谱是外祖父行商下江南时特意搜罗给母亲的陪嫁。

    只可惜事发突然,那绣谱她也来不及带上,如今怕是还在府中。

    思及此处,谢婉宁垂眸,柔美秀婉的娥眉微蹙,显露出一股淡淡的忧愁。

    绣谱里的绣法谢婉宁虽习了个大概,可毕竟是母亲遗物,给她留下许多念想。还有些高深针法她也并未参悟完全。

    可若是叫她就此回府,思及谢父那副丑恶嘴脸,一时不由恶心。

    她虽心中挂念,此时也只得搁置下多余念头。

    谢婉宁正出神间,院外传来些脚步声。

    果不其然,是王大娘回来了。她身上挎着个药篓和布袋,面上带笑。

    “婉姑娘,可真是奇了,不过两个时辰,那些绣品竟真卖出去了。”王大娘还未走近,便见院中的女子,忙迎上前。

    大娘拉过女子的皓腕,拉开布袋,“瞧,便剩下个荷包,帕子,其余的全卖出去了。”

    谢婉宁被这笑意感染,也不禁笑了,“今日劳烦大娘了,先去屋中歇会儿子,景儿那孩子还在睡呢。”

    王大娘忙活许久,也不再推辞,谈笑两句便也歇着去了。

    先前谢婉宁定价荷包四十文,帕子三十文还有些担心,因她并不了解行情。如今看来做工精细的帕子也是有女子喜爱的。

    铜钱虽不多,却是她自食其力的结果,她也是满足了。

    “平吉,那水倒是没问题。”张煜泽看着榻上有些虚弱的男子,“只不过不是村民饮用的,反倒是浣衣之用。”说完他有些忍俊不禁。

    平吉作为他的贴身侍从,先前自不必打水劈柴这些粗活儿,都是由院外那侍从做的。

    可不巧,侍从昨日告假,取水的重任便落在平吉身上。

    谁知便出了这样的岔子,平吉饮过水不过片刻便腹痛,便笃定是水有差错。

    “公子,莫要再取笑属下,这也不是属下擅长的。”平吉捂着肚子,一时面露难色。

    这话却是不假,平吉武功高强,让他做这些粗活儿却是大材小用了。

    不过平吉素日寡言强势,倒是难得见他这副模样。

    张煜泽想着,虽面上带笑,却也没再提及,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怎样,傅大人可有消息?”张煜泽注视着榻上男子,目光中隐约有些难以察觉的期盼。

    平吉闻言,收起先前的苦笑,面上有些复杂,强笑道,“公子,傅大人说圣上震怒,时机未到……”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既没有结果,也罢。此处风景秀丽,也不失为一处修养的好地方。”张煜泽面上无甚波澜,目光转向窗沿攀爬出的藤蔓。

    此时正是好风光,也不急于一时。

    另一面谢婉宁闲着无事可做,先前买的布匹所剩无几,再用来裁剪未免不美。

    不过她却是未荒废时光,虽不能着手针线功夫,却在废料上描样。

    她在府中虽不受重视,可幼时有母亲在身边言传身教,严格要求。

    谢婉宁的母亲虽是商户女,可外祖开明,自小学些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却也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才女。

    只可惜母亲所托非人,自谢父授官举家搬往京中,一切都变了。

    耳濡目染之下,谢婉宁不仅绣活儿出众,连画技也不差。

    想着先前过往,她的眸子空茫一瞬,忽觉举目无亲,身如浮萍。

    直至手中的柳碳条在不规则的废料上划出长长一条,她才猛然回神。

    瞧着那彻底废弃的棉料,她面上露出抹苦笑,重新扯了张料子固定在案上。

    技艺大都讲究孰能生巧,刺绣这种精细活儿更得多练。上手容易,可短时间更要精进一层却难。

    谢婉宁如今绣艺自是不俗,可再要精进却也极难。她心中隐隐有个方向,让她细说却一时说不准,目前只是喜欢绣艺。

    柳碳条在棉料上发出细细的索索声,她如今无甚想法,脑中全是偶然所见的柳枝模样。

    她寥寥勾勒几笔,溪边垂柳便大致有了个雏形。那柳条却是飘渺随性的,空中随风飘扬。

    杨柳依依,波光粼粼,白日的景象自然浮现,谢婉宁也忘了心中烦闷,全然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描完样竟是不自觉撑在桌案上打盹儿。

    第二日王大娘回来,照例带回匹布料,不过经她叮嘱,这回却是绸缎了。

    谢婉宁在外面干完活儿,回房便见桌案上静静放了匹素色丝绸。

    她指尖拂过面料,那触手光滑柔软,一摸便是匹好料子。

    与她先前所用绸缎也不差,平心而论,这样的料子价钱也不低。可王大娘先前听闻,虽不解,却还是买回了绸缎。

    她摸着料子,那般轻柔,像是在抚摸什么珍爱之物。

    趁眼下天光大盛,这时的光线比之烛光好上不少。谢婉宁便挽好头发,挑出先前的丝线坐在案前。

    此时她倒也不强求多种针法结合,只是重复着最为基础的平针来绣常见的花草。

    过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暗了些,她便搁下手中物件儿。揉揉太阳穴,歇了会儿便出门往灶房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婉宁也习惯了这种朴素生活。

    可谁知,这样的平静却是突然被打破了。如风平浪静的湖面落下块石头,一时掀起波澜。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日,彼时谢婉宁正带着景哥儿在院子里识字。

    两人正专注那几个大字时,突闻院外的木门发出些奇怪咯吱声,随即“砰”地一声闷响。

    “婉姐姐,方才发生了什么?”景儿停下笔,有些好奇,视线落在发出声响处。

    “景儿,今日就到这儿,回去歇着吧。”谢婉宁却是避而不答,眼里闪过些忧色。

    打发走景儿,谢婉宁奔向灶房提了柄厨刀,小心地打开院门。

    见了外面景象,她手中刀刃哐当落地,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她一时顾不得那么多,忙扑向地上人。

    那倒地不起,面色泛白的妇人,不是王大娘又能是谁?

    “大娘,大娘!”谢婉宁连唤几声,见人不醒人事,身上却是未有什么明显伤痕。又见外面日头正毒,瞧着却像是中暍了。

    谢婉宁不敢耽搁,也多亏是做了许久的活儿,身体强健不少。王大娘又消瘦,不然她一人当真无法把人挪到院里阴凉处。

    她又忙跑进房内拿了条巾帕打湿,敷在王大娘额上。

    如此过了一会儿,谢婉宁忧心地等着,若不见效,她便只能去数里外寻大夫了。

    好在上天眷顾,不过一会儿,王大娘悠悠转醒,虚弱地说着,“水,咳咳。”

    谢婉宁心中一喜,扶妇人倚靠在榆树下,又忙去房内倒了盏水。

    待侍候王大娘饮了些水,她又歇了片刻,才算缓过来。

    只见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谢婉宁,静静打量一会儿,却是未发一言。

    谢婉宁被这目光盯得不安,有些迟疑地开口,“大娘,您还好吗,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大娘闻言,却是长长叹一口气,并未说话,反常极了。

    “婉姑娘,你跟老婆子我说实话,家中是否还有亲眷?”王大娘注视她片刻,终是问道。

    谢婉宁先前一直未提及具体情况,此时闻言如遭雷击,面上呆滞一瞬。脑中片段飞速闪现,一时思绪繁杂。

    待略微平静下来,谢婉宁才答道,“大娘,我家中却有亲父嫡母,却不若未有。”

    虽不知王大娘为何有此一问,莫不是跟谢府遇上了?总归肯定跟谢府脱不了干系。

    她心中虽疑虑,又有些羞耻,却不愿欺瞒,终究还是把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述说一遍。

    话音一落,院内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人相对无言,王大娘面上复杂,神情变幻。

    谢婉宁自说出口,却像是摆脱了什么重担,长舒一口气,像刽子手刀下的囚犯等着最后的宣判。

章节目录

锦玉绣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水间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水间月并收藏锦玉绣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