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工作。

    是按照成绩选择的岗位,算是阴差阳错,也算是命中注定,我来到了清河镇。工作的难度并不大,内容也很简单,就包括两个部分:乡村振兴和扶弱济贫。

    北方的城市向来寒暑分明,十一月天气已经渐冷,萧瑟的寒风吹在皮肤上让人感觉干燥的要命。每一年这个时候按照工作计划,我们需要开始下村入户,去动态核查低保人员的相关信息。

    我记忆中的那天风和日丽,似乎是和往常一样,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村里提前就接到了通知,早已经安排好了人专门负责带路。我把提前准备好的名单交给那个姓徐的大姐,她爽朗的笑着,带着我一家一户的走过去。

    徐姐很热情,话很多,她一句一句说着,一套一套的。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我性格可能比较孤僻,我始终感觉与人交谈,或者说,与人热络地相处很困难。

    “卓主任,我们村总共有九个人吃低保。”徐姐边走边看名单,“其实就只是三户人家而已,西边老王两口子、小冯的老婆还有闫庆一家五口。”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村里的路不好走,主路还好,铺了水泥。越往里走,偏离了乡村的主干道路,越狭窄崎岖。

    走了好久,到了一处破败颓唐的院落。徐姐停了下来说:“卓主任,这里就是闫庆的家。”徐姐捂着嘴小声地嘀咕了句:“像兰若寺一样。”

    兰若寺吗?

    书里说,书生宁采臣进京赶考误入了兰若寺,破败颓唐的院落里却有一位天仙一样的姑娘。那姑娘身世可怜,受人胁迫。她和宁采臣更是人鬼殊途,天人永隔。

    我面前两扇破旧的黑色木门上面贴着褪色的门神图样,门没有锁,徐姐大咧咧地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婶子,你们在家吗?镇上的领导来核查你们的家庭信息。”徐姐走在前面,边走边吆喝着。

    我跟在她身后,逐渐看到了院子的全貌。

    地上没有铺水泥,还是泥土地,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院墙角落里生着杂草,杂草层层叠叠的却不带生气。院子中间有一棵石榴树,树上结了累累的果却没有被人采摘,果实挂在树上,持续生长裂开了口,开始在冬日来临时寂寞的腐烂。

    院子面积不大,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有两间屋子以及一个茅草顶的厨房,一根绳子从东头挂到西头,挂满了灰扑扑的衣物。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蹲在水龙头旁边搓洗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你是闫庆吗?”我拿着核查单走近两步去登记。

    “是,是,我是。”闫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站起来,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这一户的家庭情况很特殊,一家五口,三个重度残疾:闫庆的母亲肢体二级残疾、哥哥视力一级残疾、妻子精神一级残疾,只有他和他的儿子闫程身体健全。

    我问他,“你们家里五口人都吃低保。现在家里是什么情况?其他家人呢?”

    闫庆似乎有些耳背,迟钝地只招呼着我们,让我们去屋里坐。

    我皱眉……我其实并不想进去。

    徐姐却先一步在闫庆的招呼下进到屋里,我只能跟在后面。

    那屋子里很暗,开了灯也暗,昏沉仿佛实物一样笼罩着狭小的空间。屋子里的空气浑浊,潮湿的气味掺杂着莫名的臭气,难闻的不行。一个男人坐在暗处,我走进去后才发现到他,毫无预警看到他的瞬间吓得我心头一跳。

    屋里基本没有家具,有两张床,闫庆的哥哥闫喜就闭着眼坐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个破破烂烂的的露着发黄的棉絮的被子。屋子里还有个桌子,上面堆了些吃剩的饭菜和没有去洗的碗筷,角落里都是空的酒瓶,东倒西歪零散的堆积着。

    屋子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气味又实在难闻,我拉着徐姐还是去到了外面。

    我在核查单上记录,“那是你哥哥闫喜吗?你的母亲、妻子还有孩子在哪,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矮小的男人苦着脸,“我老婆精神病啊,领导!她天天吃药,她的病治不好的,我给她锁到另一间屋里去了,她根本不能放出来的,放出来就乱跑,她发疯呢。”说着他往另一间屋子开始张望。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间屋子只是安安静静的被锁着,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闫庆继续说道:“我妈给人送货去了,她自己做个手工活,赚点小钱。”

    我例行公事的询问:“你母亲每个月收入是多少?她不是肢体残疾吗,怎么开始工作了?你身体健全的为什么不出去找份工作呢?”

    闫庆苦恼地用力挠头,“没几个钱,我妈一个月就是两三百,她闲不住。前年她脑梗了,出院之后腿就坏了,但是慢慢的来也能走。至于我儿子,他在外面上学呢。”闫庆颇为自喜地说:“我儿子成绩好,全校第一名呢。领导,确实不是我不想出去上班,主要是我不能离开家,我哥哥、我老婆还有我妈,他们这个情况身边不能没有人,我得照看着他们,离开一刻都不行呐。”

    闫庆搓着手,有些谄媚的笑道:“领导,我们家这个情况真的太困难了,要是有什么好的政策,一定要想着我们,拜托了领导了。”

    从闫庆家里出来,走了一条巷子我仍是忍不住感慨,确实可怜……徐姐却靠近了过来,捂着嘴小声地说,“其实这个闫庆最混蛋了。”

    她转着眼珠子机警的样子像偷腥的猫。

    我不解地问道:“怎么会?”

    徐姐凑得更近了些,像是要和我贴着行走,“关于他家的事情啊,其实我们住在附近的人都是知道的。闫庆的哥哥闫喜一出生就是瞎子,他们家本来就穷,两个儿子也都不争气,都找不到老婆的。那个时候闫庆他爸爸还在,就花钱还是怎么弄得,具体咱们也不知道,反正是给闫庆找了个傻瓜媳妇,就是小闫程的妈妈。小闫程上学去了,你没见到他,那个孩子长得漂亮啊,跟他妈妈一样,特别漂亮。”

    “小闫程的妈妈刚嫁过来的时候是不发疯的,除了笨一点之外也挺正常的。她会做饭,会说话呢。但是,也都是我们听说的……她家里老公公和大伯哥都不正经呢,闫程妈妈又那么漂亮,闫庆他们家啊,都是混蛋……后来闫程妈妈就疯了,精神失常了。”

    徐姐叹息起来,“你说说,谁能受得了这样的事情,现在小闫程的妈妈就是被拴起来了。她发疯确实是乱窜的,我见过她跑出来的样子,怪吓人的。”徐姐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可怜,真可怜。”

    “那个小闫程确实是个好孩子,他在咱们镇上读的小学和初中。他特别聪明,我闺女和他就是同一个初中的,他们学校宣传栏还有小闫程的照片呢。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遇上了这么一个糟糕的家庭。小闫程现在也没读高中,初三就出去打工了,后来去读了技校。他自己说不想考大学了,想上技校学手艺。怎么可能呢,哪个小孩不想上大学呢。他现在放假了也不回家的,他都是在市里打工……”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关于闫程的事情。我心中的默念他的名字,“闫程……”前程的程。

    真可怜。

    我真正见到闫程是在十二月,元旦节前夕。

    元旦节前按照市里的要求,我们要去到贫困人员的家里,给他们送一批过冬的物资。有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还有或许对于他们而言无关痛痒的祝福。

    去闫庆家的那天雾霾严重,早上起来世界都灰蒙蒙的,像蒙在纱里,到了十点钟才出来太阳,可是阳光照在身上并不让人觉得暖和,太阳好像只是高高的挂在天上,却根本照不透灰色的人间。

    和上次一样还是由徐姐带路,只是这次是我和我的领导孟主任一块过来。

    我好像跟大家说过我不喜欢与陌生人快速建立热络的关系,我其实也不喜欢和高位领导者相处。

    孟主任走在我前面半步,嘱咐我道:“小卓,一会儿你多拍两张照片,别忘了往工作群里上传。”

    “好的,好的。”我连声答应,亦职业素养极高的步亦趋地跟在领导的身后。

    前几天下过了雪,积雪落在土地上融化成了泥。我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虽然脚上的鞋子很暖和厚实,可是我依然很害怕,我总担心踩进泥洼里,会有泥水浸进去弄脏我的鞋,冰冷到我的脚。

    这一次过来,闫庆家大门上褪色的门神只剩下了一个,依然张牙舞爪,却孤零零的。

    门是锁着的,徐姐敲门之后,从里面被缓缓地打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闫程。

    我不知道宁采臣走进兰若寺那一刻的心情,也不懂他怎么会爱上萍水相逢的一个人。

    直到见到闫程,我好像突然理解了。

    闫程站在门里,微微着低头,侧着脸。

    他瘦削而又清冷的像一轮明月。

    闫程和闫庆一点都不一样,或许就是像徐姐说的那样,他像妈妈。

    他穿着黑色的旧棉服,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他叫了声“徐姨”算过打了招呼,侧身让开了路,方便我们进去。

    他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皮很薄,眼窝深邃,瞳孔的颜色很深,眼睛莹润像宝石一样,睫毛很长却直挺挺的像一把利刃。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我好像听到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急促而又汹涌,我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心跳的存在。

    我看到他了,一瞬间,我看到的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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