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接下来我在桂婵口中听到了和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元渠。

    他的确是少爷,但并不嚣张跋扈,也没有所谓少爷脾气。他靠自己考进重本,积极参加学生会,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竞赛拿下不少奖项,妥妥的天之骄子,放在小说里那是男主的存在。

    喜欢上我也并不是因为简单的看过我演的戏崇拜我这么肤浅,而是因为我大二的时候有一次回母校演讲,当时他的成绩并不能摸到我们学校的尾巴,他在台下看着我说出“我的家庭其实很窒息”的那一刻,才决定拼着命也要考上来。

    就当是为了我。

    后来我毕业工作,他没课的时候就爱全国跑来跑去探班,深情得不成样子,剧组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我的小男友。

    听到桂婵讲到这里,我想要反驳,我想说:“不是的...不是的,他装给你们看的,其实他对我一点都不好,他还说要打断我的腿!后来还将我关了起来!还想给我注射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

    但是我已经死了,我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我和这个世界的唯一链接好像只剩下了楚辞。于是我糊着满脸的不甘,看向了楚辞,想要他为了讨一个公道。

    楚辞也清楚我想要问什么,看向了桂婵:“是这样,我也是唐小姐的朋友,她说过元渠曾说过要打断她的腿,这是怎么回事?”

    “她也这么跟你说过么?”桂婵肯定记得这件事情,我生前无数次跟她说过,但是她嘴里的回答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那是假的,唐施自己想象出来的。”

    又是这个回答,我每次跟桂婵说,她就这么敷衍我...

    “她有被害妄想症你知道么?”桂婵缓缓吐出这句话,“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她当时和我在一起看电影,走路的时候摔了跤,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告诉元渠。”

    “但是说了之后,她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并在元渠大半夜爬起来给她送药过来后,彻底认不出元渠,还认为是我给元渠说了这件事情,元渠这是在监视她,不给她自由。”

    “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监视她,所有人都要害她。”桂婵说着昔日故友的病情,不自然想要流泪。

    但是我已经彻底呆在了原地,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好像死后三年没有为元渠流过的眼泪在这一刻彻底涌出。

    桂婵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后来元渠依旧没有放弃唐施,即使她后面意识不清的时候会苛责一起搭戏的男演员,或者干脆对他们实行暴力行径,元渠都没有放弃过她。”

    “直到后来,不少导演迫于舆论没有办法再让她参演,她一个人躲着所有人跑到了杭市之后,元渠都还在想方设法给她治病,他想要带唐施回京市,但是不忍心逼着唐施离开。”

    “终于在一次她亲自将店里的顾客吓走后,元渠还是狠下心来带着唐施去到了京市的精神病院中接受治疗。”

    桂婵仰头让眼泪往回流,长叹了一口气:“直到那一刻,元渠都没有放弃过唐施,甚至为她收拾着所有烂摊子。”

    楚辞给桂婵递了纸巾,“不必为他难过,桂小姐,请珍惜自己的身体。”

    桂婵接过,像是为这句话爆发出了更大的情绪,一抽一抽着鼻子看向了我的位置,“我不只是为元渠难过啊...我是为了唐施难过啊,我只是心疼唐施!”

    我被她哭得愣了愣,她明明看不见我,为什么会看向我的位置?

    “唐施才是最可怜的孩子啊...”

    我听见她从喉咙底下发出的呜咽好像溢满了难过,不自觉替她缩了缩心脏。

    (八)

    我不知道我的情绪从哪来,只是突然觉得莫大的难过将我笼罩,从桂婵的身上传到了我的身上,我想起了一些被我忘掉的往事。

    高中的时候学习压力很重,大姨每天晚上非得让我给弟弟讲故事,要在哄完弟弟后才给我睡觉,第二天早上又让我早早起床,仅仅是为了给弟弟准备早餐。

    我每天一点多才睡,四点又要起床。

    对此他们表示,我只是失去了睡眠时间,弟弟失去的可是一份早餐啊。

    “既然你爸妈死得早,我们好心收养了你,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你知道吗?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你是我们家里的人,难不成还会对你不好吗?”

    他们经常这样跟我说,只是我没明白他们对我哪里好,是让我能够睡一个好觉还是让我吃一顿饱饭。

    直到弟弟十二岁生日,他们决定要出去吃饭庆祝一番,因为心情还不错所以捎带上了我,我一上车就被弟弟抢走了手机。

    大姨在车上回过头问弟弟:“想吃什么?今天你最大,听你的。”

    但是弟弟只顾着玩游戏,脾气很差的说了句:“随便。”

    大姨也没有计较弟弟的语气,只好选了一家弟弟平时爱吃的饭馆。但是弟弟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下车之后看见饭馆就白了一眼,说:“我早就不爱吃这个了,我同学都说这家店很土。”

    就算弟弟态度已经这样了,大姨还是哄着他问道:“那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好不好?”

    弟弟手里拿着手机打着游戏,或许是游戏并不顺他的意吧。他头也不抬,皱起了眉:“我都说了随便!随便!随便!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这下大姨算是彻底被惹怒了,但是她教育的对象竟然不是弟弟,而是我,她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把手机给你弟弟玩?他上瘾了你负责吗?”

    我的手指紧紧绕着衣角,一时间顿住了。

    其实这件事真的是一件我的人生中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事情,因为更过分的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可是这件事情却成为了我发疯的导火索,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我二话不说抢过弟弟手中的手机将它摔得粉碎,然后将试图跟我抢手机而没站稳的弟弟往地上推了下去。

    “这怪我吗?难道是我求着你们收养我的吗?”我被彻底激怒,狗急了都会跳墙,我急了也敢跟他们对抗。

    推倒弟弟之后,他也不起身,就像是顽皮的小孩那样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嘴里嚷嚷着要我好看云云。

    我白了他一眼,在大姨一边嘴里骂着我是“扫把星”一边去扶起弟弟的时候,我将大姨也推了一把,她就这样重重压在弟弟身上。

    弟弟哭得更起劲了,一边哭一边骂着大姨是“肥婆”,是“猪”,而大姨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她顾不得弟弟,起身想要跟我动手。

    大姨丈本来沉默着,但是见到老婆孩子被这样欺负,紧紧拉住我等着大姨起身教训我,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我那会倒觉得愤恨,现在的我只想当作乐子来看,既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那大家一人来吃一碗吧。

    就在我挣脱不出大姨丈的手而要迎来大姨那一巴掌的时候,有一辆失控的货车直直往还在地上撒泼的弟弟身上撵了过去,弟弟没有反应过来,当场成了两截。

    这可把大姨吓坏了,她顾不得我,尖叫着就要去看地上的弟弟,而大姨丈也松开了手,朝着弟弟的方向跑去。

    周围的人都尖叫着拨打着120,但是我在其中,好不快乐。

    我正想要逃走的时候,看见那辆车再次动了起来,驾驶座上的司机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倒车,加速,最后撞向地上的大姨和大姨丈。

    大姨和弟弟当场殒命,大姨丈的头上最终缝了十三针。原本应该是那个撞过来的司机的责任,他磕了药,那天神志不清。

    但是大姨丈却提出要报警抓我。

    他说我是白眼狼,好心收养我结果我却做出这种事情,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弟弟。虽然警察提出这种情况最好是私下解决或者和解。

    但是大姨丈坚持要送我进去看守所蹲几天,警察没法,只好公事公办,结果却在例行检查的时候查出来我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我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九)

    “你知道...唐施当年的家庭情况吗?”桂婵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楚辞礼貌地拍着她的肩膀,可我已经彻底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了。

    桂婵还想说什么,我只想要逃离桂婵的家。

    察觉到我的想法,楚辞不再久待,站起来提出离开。

    桂婵也没说什么,而是稳定了一番情绪,将我们送出了大门,当然主要是送楚辞,我看了她好几眼想要记住她,我有预感,我要离开了,说不定以后见不到她。

    那就希望下辈子还能遇到她。

    “想起来自己的死因了吗?”我听见楚辞的声音融化在风里。

    我回答道:“想起来了。”

    我没骗他,我的确全部想起来了,这或许是我和病魔共度长达八年后第一次这么清醒。

    “我可以帮你将黑白无常叫出来,你只需要将你想起来的说一下,你就可以轮回了。”楚辞嘴上说着要帮我叫,但是其实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在等我说话,“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楚先生。”

    “请。”

    我看了看天空,很蓝,像我离开的那一天,“我想要找一下元渠。”

    楚辞像是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一般,弹了个响指,我们一起回到了原先的房子中。

    我错得离谱,我最恨的才不是他,我最恨的应该是我自己才对。

    我赴死那一天并不是英勇自由的,起码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因为那一天我是难得清醒的,我记得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元渠为我做的。

    高中时期他拒绝了家里父母为他安排的出国读书的路,大学时期拒绝了家里为他相中的好女孩,紧接着就是死死守着我这个小疯子,他的父亲将他的卡停掉他都不带怕的,像是被我传染了一股疯劲。

    他毕业后就自己创立了公司,处处碰壁,我这个累赘是他女朋友的事情人尽皆知,没人敢和他合作,这就是偏见。

    后来公司好不容易有一点起色,他全身心放在我身上,我却神志不清,一次又一次抓伤他。家里的保姆我克制不去伤害,但是对于元渠,我是一点都不带仁慈的。

    这我是知道的。

    他真真是爱惨我了,毕竟在我的印象里,我是和他分手了才对,但是其实在现实中,我一直没有向他提出过分手,他也没有。

    那一天清醒后,我听到了他和他父亲的电话。他父亲的公司急需一笔钱填补漏洞,正好有一家国外企业提出可以提供这个帮助,双方想要合作。

    只是在对方听说身为元渠女朋友的我是个小疯子后,有些抗拒,元渠的父亲便跟他商量着先跟我分手的事情。

    世界是刻薄的,我是敏感的。

    为了不拖累他,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出分开,以后不用再照顾我了。但是他不同意,他知道我的顾虑,他拼命地抱住我不让我离开。

    他一遍遍重复着“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一边说一边哭,眼泪划过了我的锁骨。

    其实要问我清醒前和清醒后有什么一样的地方,我想说应该是赴死。即使在醒后,我仍然因为自己对元渠造成的伤害而想去自杀,毕竟我是芦苇,无依无靠,我的死可以换来我的爱人奔赴更好的未来,不用天天照顾着个小疯子。

    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交易了。我知道我疯了,别人不理解我,但是我自己得体谅我自己的任性,不然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支持我了。

    所以我爬上了窗台,看见了一只小鸟飞过,我决定,就成为那只小鸟吧。

    于是我一跃而下,企图用我的爱杀死我自己。

    但是元渠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十)

    “你在做什么傻事啊唐施??你疯了吧?”元渠慌得不行,胸前靠着窗台上作为支撑,双手死死拽着我的手腕。

    但是我只是轻轻笑了笑,我有常识的,这样子是救不起来人的,元渠看来要白费力气了。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好几秒钟。

    他还在想着办法将我捞回去,嘴里喊着保姆的名字,让她们过来帮忙。

    眼前元渠还真要救到我了,我转了转手腕挣脱,闭着眼坠下了楼。

    然后我忘记了一切,靠着幻觉里的影像,我想要看元渠的笑话,因为我认为是他害死了我,结果我这一看,就是三年。

    他这一哭,也是三年。

    楚辞在前面引着我打开了房子,面前就是站在我坟前的元渠。

    他的嘴张开闭合,好像在说这些什么,我凑了上去,想要听得清楚一些。

    “唐施啊,刚刚是你来了么?”元渠的手摸上我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是你吧?只有你发病才会想要打翻自己的贡品,或者折断树枝砸向我。”

    “如果真的是你回来的话,可不可以跟我说说啊,好歹让我知道你一直看着我啊。”元渠慢慢抚摸照片,像是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记得我死的那天,元渠是呆滞的,他没有掉眼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总是动不动就哭,三年来没见他的眼睛干燥过。

    我很无奈,往前走了过去想要给他擦眼泪,却卷起了一股风。

    风摸向了他的眼角,帮我替他将眼泪吹了下来。

    我呆住了,回头一看,是楚辞。

    楚辞手里捏了一个诀,对我说:“你已经死了,别把身上的霉运传给他。”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了,豆大的眼泪从我眼眶中涌出:“那真是庆幸,还好我这三年没有碰过他...”

    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掉着,元渠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四处张望:“是你吗?唐施,你真的回来了吗?”

    “我在...我在的,我一直都在这里的。”我哽咽着和他对着话,他听不见,只能听见耳中传来的风声,感受那股风温柔的将他的眼泪带离。

    我已经死了,可是他活着。

    黑白无常不知不觉间出现在我身后:“唐施,你记得自己真正的死因吗?”

    我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还是坚持着一字一顿说了出来:“我记得,我是被这个刻薄的世界杀死的。”

    “走吧。”

    这一次,我从黑白无常的口中听到了和前面两次都不一样的回答,我找到了我真正的死因。

    就在黑白无常即将拉上我的手的时候,元渠在后面说话了:“唐施,如果你回来了,你可以变成一只小鸟,我不会把你放进笼子里的。”

    “你可以飞到我们家里的阳台上,我会在上面准备很多面包屑,你到时候记得来啊。”元渠想了想再次补充:“当然,如果你太笨了变不成小鸟,蝴蝶也可以。”

    “算啦,你变成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认出你。”

    说完他就将额头靠上了墓碑上那张照片,很久没有抬起。

    黑白无常似乎还想等等我,可是我已经自觉抬起了手,眼里还带着眼泪:“我们走吧,别耽误时间,免得投不上小鸟胎。”

    我找到了我死亡的真相,告别了我的爱人,最后带着哭腔看向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朋友,“楚辞啊,我是不是你KPI里面最红的一位女演员?”

    “唐小姐,你当然是。”楚辞笑着再次向我行礼:“请笑着和你最爱的人告别,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甚至是您曾有过的家人。”

    我朝他笑着,变成了一只很漂亮的小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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