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下雨天的时候就格外倒霉。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新泥的气息，不远处躺着一辆明黄色共享单车。唐玉跌坐在水洼中，裙子如梅雨时节末的苦丁香般绽开，又被灰色的泥水洇湿。
天空忽然变得昏暗，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纯白色运动鞋，边角沾了些不紧不慢的泥泞。
落在少女身上细若松针的雨丝停了。
她抬起头，只见来人乌发雪肤，嘴角啜着一抹清浅笑意，这雪中寒梅似的清俊少年打着伞，向她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
“还不起？”
唐玉抓住他的手站起来，蹭了他一手泥污，他也不恼，掏出的纸巾先递给她一张。
“麻烦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我要回去换衣服。”
“请假？”他转过头来，“你是说伦敦大学？”
“……什么？”
“我？你问我去了哪里？我去了马尔克斯的故乡，哥伦比亚。”少年轻笑着回道。
唐玉疑惑地看着他，“我没有说——”
话音未落，眼前的场景开始急速扭曲晃动，十字路口飞快远去，少年的五官模糊在机场的雨夜，消弭在英国冬令时的雨滴和图书馆的书页里，声音却还在原地久久回荡。有人俯在唐玉耳边轻喃，一会又是无数个人的窃窃私语。
她试图去听清，终于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分辨出这些人说的是什么。
——听说、听说，人在魂归故里之时，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唐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捂住胸脯急促地喘息，裸露在外的皮肤沾满了粘腻的汗液，又因寒冷的出租屋泛起了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抓起床头屏幕碎裂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3：47。
这些天总是失眠，好不容易陷入梦乡又惊醒，她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
这一切都要从三天前那通电话说起。
“……由于被继承人无其他法定继承人，您作为金女士唯一的子女，即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您没有放弃的意愿，建议您尽快到公证处办理继承权公证，并在办理好后去办理过户或取款。”
边听电话边擦桌子的唐玉渐渐停了下来，熙熙攘攘的餐馆一时变得落针可闻， “……你的意思是，她去世了？”
“是的，我作为金总的助理有义务通知您。”
“其实，”电话那端迟疑了一下，“金总这些年过得很孤独。”
“金总的父母就世很早，金总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因此遗产方面是没有纠纷的，这点您放心。”
“她怎么去世的？”
“非常遗憾，是常年积劳成疾引起的急性脑梗塞。”
唐玉咽了口口水，沉默良久，直到举着手机的胳膊都失去知觉，“……好的，我知道了。”
“您后续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已经添加您这个号码的微信了，请随时联系我。公证的流程和需要的文件表格我一会将以压缩包的形式发给您，烦请查收。”
带着红色员工帽的唐玉看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她按下开关键，有破裂痕迹的屏幕应声而熄，黑色晶面反射出唐玉脸色苍白的模样，滴水的抹布在屏幕上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
自幼在单亲家庭中成长的她，从未听说过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唐玉唯一与此有关的记忆，是小时候蜷在床上，无数个深夜里对妈妈这个轮廓的一遍遍描摹与想象。
也许妈妈是个女强人，并不是会因为孩子被困于家庭一方囹圄的那种。爸爸看得出年轻时颇有几分英气，不然也不会让唐玉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只是他常年酗酒，现在的脸肿得像是在河面漂流了三天的浮尸。
唐玉印象里的爸爸只有三件事可干，喝酒，赌博，和刷短视频。这三样足以让他眼里没有唐玉的存在。
一阵冷风自室外倒灌进室内，方才因洗拖把而沾湿的裤脚，紧紧贴在唐玉小腿上。
走出派出所，她手里捏着关系证明的文件。眼前的路人行色匆匆，沉默的雨滴打在伞面上，鬼使神差地，她忽然觉得该给林海川发一条消息。
手指是湿的，打字多少有些不利落，水滴和不甚灵敏的屏幕使得这条消息发出去的并不轻松。
【你还好吗？】
屏幕上滑，是从来没有人回应的对话框。然而对方没有拉黑，这边也从来不气馁，只是满屏的鲜艳绿色。
唐玉盯着聊天框，抿了抿嘴，又打下一行字。
【这些年你去哪了？】
她把屏幕按灭，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附近的手机店。”清艳卓绝的女人站在雨幕中，不健康的白色皮肤显得她整个人像朵沾了露水的百合花，摇摇欲坠，又摧折易碎。
被拥挤的车流裹挟，唐玉坐在后座上，看着汽车玻璃反射出自己疲倦的眼和川流不息的灰色车影。
出租车缓缓停在店门口。
穿着朴素的来客并没有引起导购人员的兴趣，那身材臃肿的丸子头妇人只是潦草地扫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唐玉扫视一圈走到导购面前，“我想要个新手机。”
妇人懒散地走到柜台旁边，心知这学生气的客人付不出多高的价钱，也不想浪费时间，“大概想要什么价位的？”
她躬下腰看着透明玻璃下的手机，“能介绍一下吗？”
“这个、是当季最新款的战虎手机，性能不错，那个、国外大公司产的，网红都喜欢这款，拍照好看。”
“这个吗？”唐玉指着玻璃下流动着蓝色显示屏的双前置摄像头样机。
“哎哎哎！别碰！”导购的呵斥声使她的手指不由一缩，只见妇人拧着眉用抹布把玻璃上的指印擦去了，“麻烦死了，你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拿。“
此时正好有个瘦高的秃顶眼镜男背着手走进店里，这导购一见来了新客人，两步并作三步迎上去，眼角挤出些殷勤的皱纹，“您好，请问有心仪的型号吗？我们家店是正规代理，……”
唐玉被晾在一边，看了一眼交谈的二人，只好弓着腰把双手背在身后，俯下身把手机的型号从柜头看到柜尾。只是手机的外形都长得千篇一律，她再看也看不出朵花来。
那男人没聊几句就离开了，没做成生意的妇人走回来对着唐玉不耐烦道：“怎么样？想好了没，要哪个？”
“就那个，拍照好看的吧。”
“这个？快一万块钱了。”妇人两只肉赘脂累的胳膊还撑在柜台上，没有动弹。
唐玉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我付得起。”
妇人撇了一下嘴，这才悉悉索索地把肥手探进柜台，“要什么颜色的？128g还是256g？有冰川白、雅致黑、流光紫……”
“什么最贵我要什么。”唐玉似乎并不计较她先前的无礼。
妇人这才正色，眼角又浮现出那几缕熟悉的鱼尾纹，“您早说呀！那这个网红机子就不要看了，我给您推荐这款腾霄，像素强大性价比高，我跟你讲，那些留洋精英啊公司总裁啊都用这个，因为防丢，有找回功能，而且加密，两个系统…………”
“多少钱？”
“看您气度不凡，给您打个八八折，折后两万三。”
“有没有再贵一点的？”
“那就这款启来手机，政界大佬的标配！身份显赫的象征，您看这镀金外观，保证您一掏出来别人就知道您绝对不是个简单角色……”
“你们家最好的产品就是这个？”
妇人在这一连串问话中早已乐得晕头转向了，冲进库房翻箱倒柜好一会捧出来压箱底的宝贝，“那这个龙威3090pro！我跟你讲，我是看你实诚，不轻易跟人展示的，嬢嬢给你掏心窝子啦！这个手机是全球限量，著名迪拜设计师Jaden Sah亲手设计的外观，上镶一克拉六爪真钻，是二十层楼摔下来都不碎的黑科技工艺！本来是给我们店的vip会员留的款，您要求这么高我们也只好给他重新调货了，谁让他不来拿呢！”
“真的？那给我包起来吧。”这年轻的客人一副全盘皆收的冤大头模样。
见妇人喜滋滋地挪动着一扭一扭的肥臀，唐玉状似不经意地搭讪了两句，“看来生意不好做啊。”
“是啊，这两年经济下行，什么行业都不好做。不过您这么有实力，消费得起我们家的高端产品，您是做什么的呀？”
“我？在伦敦读的商科，这次回国看看父母。”唐玉面不改色，“这是你的店吗？”
“我要是有这实力就好啦！”妇人趴在柜子里找包装盒的动作颇为吃力，不一会就满头大汗，“我只是导购，给人打工的！”
“那就是从销售额中提成咯？”
“是呀，所以您是我今天的贵人呀！”
“真的？”
比起上一句话，这句反问似乎多了些别的意味。举着包装盒探出脑袋的导购还来不及思考，只见眼前的客人淡淡道。
“那我不要了。”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新泥的气息，不远处躺着一辆明黄色共享单车。唐玉跌坐在水洼中，裙子如梅雨时节末的苦丁香般绽开，又被灰色的泥水洇湿。
天空忽然变得昏暗，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纯白色运动鞋，边角沾了些不紧不慢的泥泞。
落在少女身上细若松针的雨丝停了。
她抬起头，只见来人乌发雪肤，嘴角啜着一抹清浅笑意，这雪中寒梅似的清俊少年打着伞，向她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
“还不起？”
唐玉抓住他的手站起来，蹭了他一手泥污，他也不恼，掏出的纸巾先递给她一张。
“麻烦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我要回去换衣服。”
“请假？”他转过头来，“你是说伦敦大学？”
“……什么？”
“我？你问我去了哪里？我去了马尔克斯的故乡，哥伦比亚。”少年轻笑着回道。
唐玉疑惑地看着他，“我没有说——”
话音未落，眼前的场景开始急速扭曲晃动，十字路口飞快远去，少年的五官模糊在机场的雨夜，消弭在英国冬令时的雨滴和图书馆的书页里，声音却还在原地久久回荡。有人俯在唐玉耳边轻喃，一会又是无数个人的窃窃私语。
她试图去听清，终于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分辨出这些人说的是什么。
——听说、听说，人在魂归故里之时，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唐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捂住胸脯急促地喘息，裸露在外的皮肤沾满了粘腻的汗液，又因寒冷的出租屋泛起了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抓起床头屏幕碎裂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3：47。
这些天总是失眠，好不容易陷入梦乡又惊醒，她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
这一切都要从三天前那通电话说起。
“……由于被继承人无其他法定继承人，您作为金女士唯一的子女，即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您没有放弃的意愿，建议您尽快到公证处办理继承权公证，并在办理好后去办理过户或取款。”
边听电话边擦桌子的唐玉渐渐停了下来，熙熙攘攘的餐馆一时变得落针可闻， “……你的意思是，她去世了？”
“是的，我作为金总的助理有义务通知您。”
“其实，”电话那端迟疑了一下，“金总这些年过得很孤独。”
“金总的父母就世很早，金总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因此遗产方面是没有纠纷的，这点您放心。”
“她怎么去世的？”
“非常遗憾，是常年积劳成疾引起的急性脑梗塞。”
唐玉咽了口口水，沉默良久，直到举着手机的胳膊都失去知觉，“……好的，我知道了。”
“您后续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已经添加您这个号码的微信了，请随时联系我。公证的流程和需要的文件表格我一会将以压缩包的形式发给您，烦请查收。”
带着红色员工帽的唐玉看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她按下开关键，有破裂痕迹的屏幕应声而熄，黑色晶面反射出唐玉脸色苍白的模样，滴水的抹布在屏幕上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
自幼在单亲家庭中成长的她，从未听说过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唐玉唯一与此有关的记忆，是小时候蜷在床上，无数个深夜里对妈妈这个轮廓的一遍遍描摹与想象。
也许妈妈是个女强人，并不是会因为孩子被困于家庭一方囹圄的那种。爸爸看得出年轻时颇有几分英气，不然也不会让唐玉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只是他常年酗酒，现在的脸肿得像是在河面漂流了三天的浮尸。
唐玉印象里的爸爸只有三件事可干，喝酒，赌博，和刷短视频。这三样足以让他眼里没有唐玉的存在。
一阵冷风自室外倒灌进室内，方才因洗拖把而沾湿的裤脚，紧紧贴在唐玉小腿上。
走出派出所，她手里捏着关系证明的文件。眼前的路人行色匆匆，沉默的雨滴打在伞面上，鬼使神差地，她忽然觉得该给林海川发一条消息。
手指是湿的，打字多少有些不利落，水滴和不甚灵敏的屏幕使得这条消息发出去的并不轻松。
【你还好吗？】
屏幕上滑，是从来没有人回应的对话框。然而对方没有拉黑，这边也从来不气馁，只是满屏的鲜艳绿色。
唐玉盯着聊天框，抿了抿嘴，又打下一行字。
【这些年你去哪了？】
她把屏幕按灭，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附近的手机店。”清艳卓绝的女人站在雨幕中，不健康的白色皮肤显得她整个人像朵沾了露水的百合花，摇摇欲坠，又摧折易碎。
被拥挤的车流裹挟，唐玉坐在后座上，看着汽车玻璃反射出自己疲倦的眼和川流不息的灰色车影。
出租车缓缓停在店门口。
穿着朴素的来客并没有引起导购人员的兴趣，那身材臃肿的丸子头妇人只是潦草地扫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唐玉扫视一圈走到导购面前，“我想要个新手机。”
妇人懒散地走到柜台旁边，心知这学生气的客人付不出多高的价钱，也不想浪费时间，“大概想要什么价位的？”
她躬下腰看着透明玻璃下的手机，“能介绍一下吗？”
“这个、是当季最新款的战虎手机，性能不错，那个、国外大公司产的，网红都喜欢这款，拍照好看。”
“这个吗？”唐玉指着玻璃下流动着蓝色显示屏的双前置摄像头样机。
“哎哎哎！别碰！”导购的呵斥声使她的手指不由一缩，只见妇人拧着眉用抹布把玻璃上的指印擦去了，“麻烦死了，你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拿。“
此时正好有个瘦高的秃顶眼镜男背着手走进店里，这导购一见来了新客人，两步并作三步迎上去，眼角挤出些殷勤的皱纹，“您好，请问有心仪的型号吗？我们家店是正规代理，……”
唐玉被晾在一边，看了一眼交谈的二人，只好弓着腰把双手背在身后，俯下身把手机的型号从柜头看到柜尾。只是手机的外形都长得千篇一律，她再看也看不出朵花来。
那男人没聊几句就离开了，没做成生意的妇人走回来对着唐玉不耐烦道：“怎么样？想好了没，要哪个？”
“就那个，拍照好看的吧。”
“这个？快一万块钱了。”妇人两只肉赘脂累的胳膊还撑在柜台上，没有动弹。
唐玉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我付得起。”
妇人撇了一下嘴，这才悉悉索索地把肥手探进柜台，“要什么颜色的？128g还是256g？有冰川白、雅致黑、流光紫……”
“什么最贵我要什么。”唐玉似乎并不计较她先前的无礼。
妇人这才正色，眼角又浮现出那几缕熟悉的鱼尾纹，“您早说呀！那这个网红机子就不要看了，我给您推荐这款腾霄，像素强大性价比高，我跟你讲，那些留洋精英啊公司总裁啊都用这个，因为防丢，有找回功能，而且加密，两个系统…………”
“多少钱？”
“看您气度不凡，给您打个八八折，折后两万三。”
“有没有再贵一点的？”
“那就这款启来手机，政界大佬的标配！身份显赫的象征，您看这镀金外观，保证您一掏出来别人就知道您绝对不是个简单角色……”
“你们家最好的产品就是这个？”
妇人在这一连串问话中早已乐得晕头转向了，冲进库房翻箱倒柜好一会捧出来压箱底的宝贝，“那这个龙威3090pro！我跟你讲，我是看你实诚，不轻易跟人展示的，嬢嬢给你掏心窝子啦！这个手机是全球限量，著名迪拜设计师Jaden Sah亲手设计的外观，上镶一克拉六爪真钻，是二十层楼摔下来都不碎的黑科技工艺！本来是给我们店的vip会员留的款，您要求这么高我们也只好给他重新调货了，谁让他不来拿呢！”
“真的？那给我包起来吧。”这年轻的客人一副全盘皆收的冤大头模样。
见妇人喜滋滋地挪动着一扭一扭的肥臀，唐玉状似不经意地搭讪了两句，“看来生意不好做啊。”
“是啊，这两年经济下行，什么行业都不好做。不过您这么有实力，消费得起我们家的高端产品，您是做什么的呀？”
“我？在伦敦读的商科，这次回国看看父母。”唐玉面不改色，“这是你的店吗？”
“我要是有这实力就好啦！”妇人趴在柜子里找包装盒的动作颇为吃力，不一会就满头大汗，“我只是导购，给人打工的！”
“那就是从销售额中提成咯？”
“是呀，所以您是我今天的贵人呀！”
“真的？”
比起上一句话，这句反问似乎多了些别的意味。举着包装盒探出脑袋的导购还来不及思考，只见眼前的客人淡淡道。
“那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