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莲分辨不出他眼前浮现的到底是什么。

    漂浮在半空中的似水母触须一样的东西,触须的边缘仿佛泼了红色墨水,没有晕染开来的点点斑痕,闪烁着朦胧的光点。

    身后的白骞在厉声惊叫。

    “什么鬼玩意儿——”

    可是贺莲的双眸只顾着追随空中漂浮的神秘生物。

    目睹超出想象的生命从封闭的水泥内墙顶部飘过,贺莲手中握着的钢铲,都忘了继续往下挖。

    距离能源塔还有一千多米时,白骞去五金店购买了一些工具,他隐晦地暗示贺莲,不能光明正大前往能源塔,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些人会很不喜欢。

    于是,按照白骞的意思,两人找准位置,开始挖地道,准确说,是凿开一段被泥土砂石掩埋的地下通道入口,并不需要挖开整条道。

    白骞知道的内幕,他不打算全部告诉贺莲。

    可是,就连他也没想到,这个少有人知、尘封多年的地方,本不应该有任何活物,竟然会突然冒出现这样的怪物。

    如果贺莲是货真价实的神明代言人。

    他就会听见一声来自脑内的机械音。

    [神在掷骰子——]

    [一只诞生于梦境的怪物,穿过严加把守的死亡黑河,偷渡到你的面前,它想代替神明的眼睛,看清你的爱与憎,捕捉你散发出来的恐惧和绝望。]

    遗憾的是,贺莲是因为被神明倚重的秋玉绝内心深处的困境难解,才被拉到这个世界来的。

    白骞没能及时提醒贺莲需要小心。

    灾难的源头已然现身。

    看起来,这形似水母的生物,实在是一言难尽,离奇绚烂的波光在废弃的灯管周围舞动,脱落的泥墙碎片,沾上柔软触须的瞬间,颜色变得焦黑,迅速融为一小块废渣。

    气味很难闻。

    贺莲的鼻孔中充斥着的刺鼻气息让他联想到名为恐惧的怪物登场时,携来的凛然杀机。他不由得缓缓向后退去,眼睛不自觉地分泌出湿润的液体,裸|露在外的皮肤,毛孔打颤,身体比意识更早一步察觉到了某种东西。

    某种邪恶的、潜藏在世界地表之下的、来自深渊的东西。

    贺莲盯着它。

    它也在凝视贺莲。

    光点沿着触须像怪物的脑袋飞去。

    越来越亮。

    弥散的潮湿水汽涌了过来,贺莲愣愣地与它对视许久,忽然明白过来,这将触须尽可能延展向更远处的怪物,不是幻影,不是模拟出来的逼真机械体,而是流动的水汇成的。

    这世界有太多的未知。

    从前贺莲只关心自己眼前能看得到的事物。

    失忆的贺莲,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后,他看待世界的视角变得截然不同。

    “你是谁?”

    贺莲听见它在问自己。

    我是谁?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可是相关的记忆,无法顺利地从记忆的坟墓里刨出来。

    [你想用什么当筹码?]

    A十年寿命

    B身高五厘米

    C有关你所爱之人的五分钟记忆片段

    选C。

    秋玉绝晋级海选赛的那一段影像,凭空出现在贺莲脑海内。她胜利了,他投下的筹码翻倍,和秋玉绝有关的十分钟记忆片段,点亮贺莲好似被白雾笼罩住的茫然内心。

    -

    贺莲现在的感觉很奇特。

    他竟然以秋玉绝的视角,重温了一段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贺莲垂下眼睫,感到胸中涌起一股涩涩的、悸动的滋味,在过去的记忆中与过去的秋玉绝再次相会。

    那时候的她,不比后来,总是固执地在贺莲面前表现得态度冷硬。

    生怕被看出心中隐藏的爱慕和怯意。

    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刚结束,便要举办校园文化活动祭。

    走廊上三三俩俩聚在一起的同学,发出喧嚣欢乐的谈笑声,秋玉绝坐在教室座位上,焦灼的心情像生饺子倒入沸水滚开了的铁锅,所有不好向其他人诉说的小心思,就像那饺子,在锅中熬煮。

    教室前门后门溢出的打闹声,各不相同,前门是校园里的学习好的交际活跃生的地盘,后门则是不太爱学习又长得人高马大的男生们的乐园。

    秋玉绝没和人闲聊,手指在刚去复印室拿回来的表格上流连,其中一个印在报名表上的名字,她很熟悉。

    ——贺莲。

    忽然,外面的哗然声响亮得刺耳。

    秋玉绝走到前门,向门外匆匆瞥去一眼。

    原来是有人向隔壁班的女生,正大光明地献上玫瑰花和礼盒装的爱心巧克力,表达爱慕之心。

    女生和男生的捧场欢呼声,都很吵。

    表白的男生,平时大大咧咧为人豪爽,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艰难干涩。

    真应了那句跳跃的心为了喜欢的人。

    秋玉绝不耐地缩回头,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

    窗外小鸟叫声清脆,秋玉绝趴在桌子上,侧着脸望着奔涌进教室的阳光。

    “秋玉绝,老师找你。”前门有女生喊她。

    她这一届的校委年级组长和班主任有亲戚关系,班主任又喜欢喊秋玉绝去办公室帮忙做事,一来二去,秋玉绝便在年级组长面前混了个眼熟,经常被叫去远在另一栋教学楼的办公室,帮忙给一些繁琐的文件档案在电脑上整理登记。

    匆匆忙忙赶过去。

    秋玉绝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今年决定了,同意让几个有实力的班级,在学校开设交换台,你负责跟进一下。”

    秋玉绝乖巧地点点头。

    学生负责带东西来学校,手工艺品,家庭厨房烹饪的糕点,外面买的零食,都可以拿来放在交换台上充数。校方为了防止引发金钱上的矛盾,刺激学生虚荣心,决口不许文化祭和钱扯上关系。所以,才称为是交换台。

    可是,拿贵的东西去换便宜的,也没人愿意。

    所以,就秋玉绝所知,很多人私底下还是会用钱买,比起普通的二手交易平台,竟多了一分偷偷摸摸的意味。

    从办公室里出来,光线比起进去时要昏暗少许。

    走廊上踩过的影子,也要长一些。

    “国x党女特务来了。”

    有几个男生见秋玉绝独自一人从旁经过,故意嘻嘻哈哈大声闹道。

    “你们很闲吗?”秋玉绝瞪了他们一眼。

    惹来对方更肆无忌惮的大笑。

    “你是不是地下党,你是不是?小心,女特务把你抓起来,上交给国x党。”

    “你才是,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幽默,秋玉绝不能理解。

    明明女特务这个词距离现实很远,日常生活中,也很少被人拿来侮辱人。可是,每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女特务这个词,秋玉绝的心,都会陡然慌乱起来。

    微妙,边界模糊。

    听到就会产生说不清楚的讨厌。

    秋玉绝心里清楚,别人有在用女特务这个词嘲笑她。

    人和人交往,也不是只有骂脏话,才能传递感觉到的厌恶。

    好想让周围的世界变得非常安静。

    思绪飘远了。

    今天不上晚自习,吃过一袋面包饱肚,秋玉绝赶着去室内体育馆,统计周五晚会彩排节目,走得匆忙,不小心撞到人。

    她抬起头去看,视野被男生敞开的衣领露出的锁骨占据大半。

    “……你。”

    ——是贺莲。

    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真的很好看。

    贺莲拥有的光是用语言难以形容的美貌,只要见过真人,一定会情不自禁对他生出好感。

    秋玉绝侧过头,不去看他。

    可男生靠得太近,飘过来的洗衣液淡淡的清香味,还是钻进鼻孔里。

    好想知道他用的是什么牌子。

    声音,清爽舒缓,有着匹配长相的强大魅力。

    头发,天生的带一点咖色,在阳光下,会比较显眼。

    从小到大,秋玉绝对其他男生完全不关注,他们爱怎样怎样。

    成绩好,成绩不好,人缘好,人缘不好。

    落在秋玉绝眼中,都没什么差别。

    小学时的班草,秋玉绝只觉得他很搞笑,初中时的全校风云人物当她同桌的那一阵,秋玉绝被烦得主动找老师调换座位。

    越受欢迎的异性,惹来的麻烦会越多。

    不知不觉,这样的观念在秋玉绝脑海里扎根。

    没想过自己竟然在认识贺莲后,主动跳进麻烦事情围成的高墙中,几乎每个女生,年少时都曾有不切实际的梦,她们喜欢的人长相未必帅气,性格未必让人舒服,喜欢就是喜欢,总归是没有规律可寻的。

    可在秋玉绝读高中的那几年,她发现,无论是谁,只要和贺莲有过接触,最终都会喜欢上他,好几次女生间的争风吃醋,惹来外校的男生,因此诞生一段广为流传的学校笑话。

    为什么要打群架?

    因为贺莲。

    为什么甩了我?

    因为贺莲。

    你今天吃早饭了吗?

    吃了。

    吃完做什么去了?

    去看贺莲。

    你今天有在努力学习吗?

    有。

    学习完在做什么?

    去看贺莲。

    ……

    而这个段子传达的幽默精神,秋玉绝同样理解不了。

    很好笑吗?

    她每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内心深处都会暗暗发狂,心脏的缝隙悄然滋生的嫉妒,厚厚地在名义为爱的存在表面裹了一层又一层,从此埋下阴暗晦涩的祸根,正如她对贺莲的爱意,一开始,是见不得光的。

    最后,难以否认自己对贺莲怀有情愫的秋玉绝,万分苦恼地确认,心动目标早已成为全班甚至全年级大部分女生的梦中情人。

    而这样的事实,令她隐秘且不为人知的内心,能榨出的毒浆颜色愈浓。

    “也许最嫉妒他的人,说不定是我。”

    名为爱的嫉妒,使浓烈的占有欲和醋味搅合在一起,妄图为他建起一座囚牢。

    -

    这些回忆被压缩为十分钟的长短。

    贺莲此刻感知到的这股复杂情绪,深深困扰着高中时的秋玉绝。

    从属于过去的记忆中骤然抽离。

    贺莲回到现实。

    漂浮的水母依旧在问:“你是谁?”

    记忆渐渐复苏,贺莲头痛欲裂,他双腿向后退去,试图逃离混乱恐惧的地洞。

    铺上水泥的地洞中央突然隆起,有什么东西,拼命想要钻出来。

    地崩山摇的震荡感从脚下传来,白骞顾不得思虑太多,跑上前,抓住贺莲的衣领,把他往外面拖着跑。

    -

    逃离那散发诡谲怪异气息的神秘生物。

    白骞气喘吁吁。

    他躺在地上,自暴自弃地想,大概世界真的要毁灭了。

    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出现了。

    一旁的贺莲,盘腿坐在地上,仍在发呆。

    灵光忽地一闪,白骞重重拍了下大腿,道:“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科学院的秘密档案中看到过类似的形容。”

    贺莲偏过头:“什么?”

    “那是魇的化身。”

    白骞看向贺莲的目光带上一丝狂热:“既然你能在接触魇后,依然平安无事,说明你是特别的。你能阻止这个世界走向毁灭!”

    贺莲一头雾水地望着白骞:“……阻止世界毁灭?”

    线索藏在雾中。

    不把它们全部集齐,既驱散不了雾气,也摸不透全局。

    起初白骞对贺莲,只有一种印象。

    十分碍事,没什么特别,偏偏和他有些缘分的外来者。

    是他之前想错了。

    浮空之城离地面越来越近,政客和军部,依旧不懂变通,只知道一味地防患、抵制外来者造成的影响。

    虽然白骞听说军部有人正在试图和同僚交涉,让他们能够理解外来者的出现,对这个世界的利大于弊。但不管怎么想,顽固的守旧派,都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魇并非是生命的毁灭者。

    某种程度上,魇代表着人类的情感体验,只要人类稳定地满足着基本的生理需求,就能发现生命的意义其实更多在于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

    梦的感知,暗示着生命内在的协调与不协调。

    魇这种生物,在这个混乱加剧的时间点出现,绝非偶然。

    白骞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讲过的睡前故事。

    神灵在注视着人类,祂们设下赌局,想看看谁会是最终的赢家。第一次,一位尊贵的神祇,派出无数只看透人心的魇,将所有人的梦境串联在一起。世界因此毁灭。后来,又来了不同的神,把祂们的非人类追随者降临在这个世界。

    自那以后。

    末日的表演秀轮回上演。

    白骞并不相信睡前故事的内容是真的。

    年幼的白骞,曾经非常着迷这个故事,那时候,他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终结众神设下的赌局,会不会成为众人瞻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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