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时,虹涧两边道上挂满鲜花与彩灯。

    出来送行的人们击打着乐器,歌唱和跳舞欢送,身形矫健的年轻男女们在枝丫上穿梭,灵动而充满生命的活力,挥洒着帮助掩盖气味的祝福药花。

    于是纷纷扬扬,紫的白的,粉的绿的花瓣和叶片漫天飞舞,清凉的香气与热烈的气氛融合,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身旁和脚步里。

    “呀啊——伏山少领主今天好迷人!好心动!”

    “乔乔!!我给你做了平安符啊乔乔,接着啊哎哟!别挤、乔乔——”

    青年男女们热情洋溢,在春天的暖意初到之时,就已经展现出萌动发芽,生机勃勃的天性,用鲜花汁液描绘出图纹的面容都绽放着漂亮的笑容,大胆地对倾慕的雌性和雄性们释放爱意,抛掷手中的礼物。

    “啊啊啊少领主看过来、看这边!接住!!”

    “少领主我爱你!!!”

    “乔乔别装没听见!!”

    “烟云,一路小心!”

    “乔乔走慢、走慢点,我做了七天七夜的、别、别挤了各位父老乡亲……”

    “少领主接我的接我的!!”

    “我撒一箩筐就不信一个都不中,少领主我来辣——”

    “阿永哥哥,要猎头很大很大的祭牲回来哦!”

    “乔乔呜呜呜……”

    “唉哟这鼻青脸肿的,都哭惨咯,乔乔呀你就理理这臭小子吧!”

    压倒性的呼声和礼物都抛向伏山,剩下的便是广受关注的虎豹狼狐的年轻人们,当然也不乏一些表达形式比较突出奇特的,不是被架起来拖走,就是被一通嘲笑。

    “哇,好羡慕少领主哦。”

    约莫是因为脸盘大接得多,印忠的脸上被花粉与一些喷洒的草药灵水弄得黄一块红一块的,他左右望,不忘感叹道:“要是有人这么给我扔好吃的就好了。”

    “你都不用拿袋子装,直接张嘴巴接就行了。”薛秋在旁边百无聊赖搭了句腔。

    印忠听不懂揶揄,他直接当真并且喜笑颜开,沉浸在想象里乐呵呵地拊掌笑说,“没错,没错,那可真是妙极了。”

    “长康!长康!这儿!”往前走到一段,突然有人喊。

    望过去便看见一个浓眉的漂亮少女在雀跃地招手,然后就抛过来件东西。

    月虹因为舒适的香气加重睡意,时不时揉着眼睛,并不管周围热闹,长康已经伸手接到了小礼物。薛秋见着眼睛都睁大一圈,小声嘀咕起来:“你小子都有人喜欢……”

    他抓抓头发,抓下许多花瓣,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我不尴尬,印忠他们不也——”

    “啊印忠!印忠宝贝来了!!”

    “印梁也在呢,印梁!”

    话音未落,洪亮的呼声传来,差点给薛秋整得趔趄。

    不、不会吧,难道连他们也……?

    转头望去,原来是一帮豨族的大婶子,正在晃着手中的包裹。

    明显是食物的形状,印忠当场就蹦起来,蹬蹬跑过去。

    薛秋松了一口气。

    没、没问题,长辈念着也没什么好羡慕的,都那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要像小崽子一样要长辈亲亲抱抱哄着吗,那多害臊啊。

    他看了一眼在爷爷奶奶婶婶堆里被揉脸摸头,被塞了满怀东西嘴里还吃着糖,一脸乐滋滋的印忠,又扭头去,望见自家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挤在前头,争前恐后忙着给少领主抛礼物,根本没发现他。

    ……也根本没啥。

    也不是只有自己嘛,月虹和常副官不也没问题,完全不尴尬。

    薛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走在前面的两个身影,给自己寻求认同感暗自鼓励。

    常雨望着,高耸茂密的森林之下,清风吹起满天的花雨。

    虹涧的长道上观者如市,熙熙攘攘,每一双眼睛都在渴盼寻找着自己牵挂的人,语笑喧阗,盛大的祝福与人潮的热度都充斥在旁。

    她行走其中,目不斜视,这条路走得轻易却似乎并不那么轻松。

    【常、常雨宿主,今天那么热闹开心的日子,让本神镜来给你说个笑话吧,你知道为什么高手去抢秘籍的时候都会死吗?】

    “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有密集恐惧症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不、不好笑吗?那我再给你讲别的!】

    意识之中澄心镜继续讲着,花瓣轻轻降落,点在额间的皮肤上,有些许的冰凉,即便有些阻滞的感官也能嗅到清淡的气味。

    眸中短暂出神。

    也许是因为结霜冬青的影响,她有些冷。

    “澄心镜,谢谢你。”

    这时——

    “常雨、常雨…”

    “常雨!”

    有人在叫她,常雨迟疑半步,才循声望过去。

    然后,真的有那么一双眼与她相对。

    不是幻听,那个方向有个绿裙女子正在挥手。

    幅度很大,身边的小伙子被挤到想说什么,还被她瞪回去,凶巴巴唬道:“瞧清楚我是谁,再决定你要说的话。”

    小伙子卡了一下,定睛瞧准还真的把话给生生咽回去,摸着脑袋嘿嘿哂笑,打招呼说:“是、是丁医师啊,您也来找心上人……”

    话没过脑子,说到一半就察觉到杀气,这才瞧见她背后的黑着脸的雄性,尾巴毛都吓炸了,赶忙道歉:“噢噢!不是不是!恒辰先生我乱说的!”

    丁羚不管这些,时间紧迫,她赶忙招呼常雨:“愣着做什么呀,快过来!等下来不及可不赖我啊!快快!”

    可真是怪事,平日没见几个雌性的速度比她还快的,今天怎的一步一步这么规矩?

    丁羚不免疑惑。

    难道……

    她的视线突然就精准定位,朝常雨腿上瞧,企图发动医者的火眼金睛,窥破出厚重的痕迹,她怀疑常雨又偷偷在腿上绑铁块给自己加练!

    “丁羚,恒辰夫子,你们怎么——”

    常雨的声音听起来远不如平常那么聪明,听起来有些拙顿。

    但丁羚素来不是情感细腻的类型,喧闹的环境中可听不出来这些,在常雨走近的时候,就直接把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包裹塞到她怀里。

    劈头盖脸说:“哼,就知道你准不来,我还不知道你,想用假话躲我可没门儿啊,家伙我可都准备足了,给你带了好多好东西,老底都掀出来了你得铆足劲搞他十个八个……”

    “嘶,不!”丁羚的思维跳跃,说着又觉得不妥,拧着眉头严肃变脸,说:“还是不必铆那么足,得摆谱的,不能像俱莲那种烂叶菜似的随便送。”

    “常雨你可得细心分辨啊,人家说你这样平时脑子清醒的最容易在男人身上栽跟头了,关键在挑选雄性的时候可不能糊涂,挑个正经的!”

    丁羚噼里啪啦一通说,还一边拍拍她的肩膀,催促道:“听见了没有?”

    常雨抱着几乎遮过脑袋的沉甸甸的包裹,看着丁羚,点头应:“嗯,好。”

    她心头微热,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的意思。

    心道这次自己的状态竟差到已经掩藏不住,居然让丁羚担忧紧追到这种地步。

    本以为礼物已经够重,常雨正要开口表示谢意,让她不要在这里挤,嘴刚张开,丁羚上下瞧过她几眼之后,先乐得拍了几下手掌。

    “还好你没带!”

    没带什么?

    常雨刚疑惑,便见丁羚麻利地掏出一方茜色的布帕,展开来——

    猝不及防,常雨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

    呈现在眼前的长巾,令胸腔中的心脏鼓动变得清晰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

    明明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央,却仍像一下下击打在耳膜般,常雨双眸因为睁得圆,看上去竟有种鲜少罕见出现在她脸上的呆憨与无措。

    丁羚往前走近,将长巾往她的左臂上缠,一边兀自说:“哎哟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参加游猎的,别看我是草食族啊,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们和恒辰待久了有点变化,想反过来打点猎也是很合理的对吧?我们原羚族跑得快耐力还好,豹族咱都不虚呢!”

    周围到处都是豹族,这话也说得毫无负担,惹了不少眼光她是一点没自觉,全心在跟常雨讲话。

    雌性的温暖香气靠近,常雨空不出手,任由她系上。

    这样近的距离,丁羚眼下的青灰颇为明显。

    “我也是有疾驰狂奔,纵情与猛兽打架的雄心壮志的,不过年年没我的份,现在就移情在你身上,权当过个瘾啦,还好你没带,不然我不就愿望落空白做了……好了,就让你带着我燃烧的斗志和不服输的决心,狠狠狩猎一场!”

    ——能坐着绝不站着,躺着都嫌累的丁羚如是说道。

    垂眼便能看见,无比清晰地看见茜红的长巾上,简单几笔勾勒出一颗兽头面相的图纹。

    头宽吻短,立耳警示,由不同深度的红色、棕色、褐色交织叠绣,纹理清晰,根根犹如真正的毫毛,属实是过于惟妙惟肖了。

    最吸引人的还数那双眼瞳,纯正的金色丝线叠上些许赭红,锋利又危险,仿佛透出杀伐的凶意,栩栩如生,一时间让常雨幻视埋藏在记忆深处那双眼眸。

    这是年轻的,强大的豺族的眼。

    是美丽的,她最憧憬的模样。

    “我、我没预料到……”这应该是梦境中不会发生的场景。

    常雨情绪波动极大,无措而生涩地主动与澄心镜开口,仿佛遇到自己实在难解的问题需要求助了一般。

    她明白自己有多虚伪,日常做事都是斟酌有无价值之后才行动,就连人际往来亦是从是否获利这一出发点来决定态度,所以怎么配得上别人的真心?

    【有果实就有种子,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一切都是你亲手栽下才会有所得,好坏最终咱都看得见。】澄心镜倒是始终坦然而欣慰,说道【就是专门为了你才会有的,你不配谁配呢?】

    【再说了常雨宿主就是嘴硬心软的别扭性子,总说自己自私自利,可每次做得比那些说自己公道正义的家伙多太多了,你都没发觉很多狩牙守卫对你态度越来越恭敬,每次出门都有老头老太喊你吃饭,甚至小屁孩们过家家都有包头包脸,其实在模仿你吗?】

    常雨还真没发觉。

    她垂眸,像是在回忆,像是在消化接受,还有直面心底那些深藏的过去。

    碎片的梦境中除了伏山,她还看见过很多次自己。

    比现在更加自我封闭和冷漠,内心时刻焦躁所以看起来总是急匆匆的,将自己彻底隔绝于其他人之外,只一心想最大化发挥自己的价值,死死绷紧神经过着刀头舐血的日子。承受着情潮的无限反复与伤痛的双重折磨,以及周围人的猜忌与非议,一条路走到黑。

    虽然实际现在也大差不离,可终究是受了影响,行事风格有所改变。

    如果终将走向那样惨烈的结局,那么很多时候,可以再多一点,多一点耐心。她已经会习惯偷偷这样想。

    【怕你难为情,我都没告诉你。】澄心镜语气满是我为你付出太多的成熟,顺带怂恿道【总之现在不要害羞,大胆抱住丁羚,狠狠嘴她一口吧!】

    “……为了给崽子做小衣而拜访了十几个婆婆学来的手艺,怎么样,把你惊艳到魂都丢了吧?我这双巧手可不是盖的!咳,盯这么久你看出来了?眼睛我老缝不好,是让丘山的十七婆婆帮忙的——常雨,常雨?”

    丁羚没吹嘘几句,就看见前方信号烟已经燃起,赶忙把常雨往回推,催道:“出发了出发了,装好东西快跟上!”

    热流从心口一直涌向四肢百骸,常雨也终于收回目光,匆匆回头说:“谢谢你,丁羚,真的,我很开心,也很喜欢……”

    长巾并没有什么繁琐的绣制,甚至可以看出赶工的紧促与心急。

    除了那简练的兽头以外便没有其他图案,茜红的素面远不如其他人的华美,可是也正好,她已经承受不住比这更珍贵厚重的心意。

    她的目光仿佛会说话,让人在这一刹那,感受到她深藏在底下压抑着从不让人看见的情绪汹涌。

    大大咧咧如丁羚,都一下子接不住她的眼神,磕巴起来,挥挥手让她启程。

    “好、好了,那不证明我这徽巾做得对了。”

    等常雨走了,又想起来朝她的背影多喊一句:

    “一路平安!”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背影,丁羚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仍被刚才的眼神所感染。

    旁边充当木头的恒辰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常雨走远了,回去补一觉吧。”

    一让人提醒,困意登时就来了,丁羚捶捶肩膀活动了下脖子,松口气道:“她突然说要参加游猎把我吓了一跳,此前没想到这茬,匆匆忙忙就是这样了,不过还好赶上了。”

    “要是错过时间来晚了,”丁羚转身,跟正给她疏开人群借道的恒辰讲:“我就打算叫你帮我偷偷溜出去,追赶上去送的。”

    “嗯,我知道。”多年伴侣,恒辰怎会不懂她想法,挑眉回道:“你没发现我穿的衣服与平时风格完全不同吗?”

    即使被人抓到风一样的背影,也看不出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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