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然,枉然。

    枉生,枉死。

    我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了,总觉得,有一千年了吧。人间的种种,我似曾相识,可确确实实的不曾拥有过。

    那日是秋元日,人间拜山鬼。

    秋元山上有一座山鬼庙,秋元山下的乡镇乃至大郡离皇城很远,在王畿的边隅,人多,不荒,但大多是从皇城里搬来的。若问缘由,一壶酒便了事,笑笑,他说什么就都过去了。

    我化作一俊朗青年的模样,穿着破旧的青衣杉,在山脚的山溪镇里逛逛走走。

    我抬头看了眼房檐,檐上落了只家雀。

    秋元山下方圆百里没有酒楼,所有客栈里都有后厨,负责来往过客的衣食与居住。

    我走进一家内置简单的三楼客栈。上了台阶,一眼望过去,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人。

    青年名张久籍。

    久籍叫来小二,掏出钱袋甩了一把银子,颇为大方地让他再上四壶好酒。

    小二咽了咽口水,瞧着久籍给原不多的银子,没告诉久籍,现今世态炎凉,他怀里这半袋子可今非昔比了,重量较原数不知重了多少。

    他高兴地想,与其给贪官老爷贪去,这财倒不若让他留去。

    小二双眼冒着光,湿手在粗布衣上摸了两把,权当净手。随即把散落在桌子边缘的银子揣进怀里,转过身后,走了两步,又侧身,狠狠瞪了一眼伏在桌上睡了一天一夜的醉汉,才扬长而去。

    醉汉身上并没有多余的银子,他用仅剩的银子买了一壶酒,非得是上好的,这地方上好的酒怎么也比不上京城里的。

    听他醉后念念叨叨,小二笑他清高。

    从京城来,又想喝京城的酒,那何不返回去?这银子在京城里也够买一壶京城里的酒了,小二笑他来了这儿,哪还能再如从前那般,京城的东西,想能碰就能碰。

    偏远地方的吃喝多是从京城脚下抠出来的,同等价钱,不同物件。

    今上的规矩,这醉汉不听也得听。

    喝了酒,他大醉得不行。

    客栈里二楼上房同这壶酒是一般价钱,醉汉却用来买醉,不买床。

    久籍推了推醉汉,见他不醒,轻笑了下,而后拿起此前醉汉喝光的那空酒壶。

    他眼睛斜瞥过客栈里的其他人,闭眼轻轻摇了摇酒壶,本空荡荡的壶里忽然多出了沉闷的水声,在壶里微荡。

    久籍放下壶,把它推到醉汉脸侧。

    醉汉吧唧吧唧嘴,眼角湿润,在酩酊大醉里不适时的被魇住了,他仿佛听见虚空中有人叫他。

    不对,近在耳侧,声音似近似远,醉汉猛地摇头,不醒。

    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画面,他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穿着老百姓简朴的布衣,好似行过万里路,走了好些天,脚酸腿麻,才走到一家炊着烟的茅屋前。

    屋里隐约传出孩童与大人嬉笑玩闹的声音,纸窗里的人影闪来闪去,伴着翠鸟清亮的叫声,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哭了。淡淡的笑容浮现在水面,他走上前,渡过去,在即将要淹没他的骇浪要把房顶掀翻之际,他艰难地拔腿大步往前跑,跑到房屋前,骇浪停了。

    骇浪的水珠落在他肩膀上,落在他脸上,从他的眼睛里滑出,滴落在被他丢到地上的褐色包袱上。

    扁扁的包袱散开,露出一张平安符。

    平安符被骇浪的水珠浸湿,他没有看见。

    他迈过平安符,穿过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树林,在阴暗的林子中寸步难行,像盲人一般扶着树脚踏实地的摸黑过去。

    他想要快步走,于是他快步走了。在林子里的尽头,窄路豁然开朗之处看见了他的家。

    一阵闷热的大风吹过,房屋在他眼底下被夷为一片平地。空中还回荡着稚儿软嫩的呼唤,有女人温婉的慰语,在叫他的名字。

    余尚岳还沉浸在一个储存他全部过往的梦魇中,他看不见人,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忽然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在鼻子前游荡,一股接着一股传进鼻子中,又不似以往他喝的酒,今日酒味太浓烈了,呛得他眼泪要在眼角打转。

    他在梦中察觉到自己湿热的眼眶,想动却舍不得动的手,抗拒又忍不住靠近的酒香。

    余尚岳转眼间下了朝,怀着复杂的心情循着自己无比熟悉的小路走回府上。

    秋风凛冽,吹得他整个人透骨凉。

    然而,就在府门口,两道身影就这般,如这酒香一般,毫无预料地闯入了他的眼里。

    “兄台?醒醒,该醒了。”我又推他,小声说着。久籍杵着下巴,看向余尚岳苍老疲惫的脸。

    本是文邹邹的书生,青年时不要命的学,在油灯下读书,熬瞎了一只眼。后来也不晓得怎么了,走错了一步棋,投江自尽了。

    前面如此,动笔的有权有势,到了死于权势。动武的该当如何呢?

    或者说,又能如何呢?

    余尚岳动了动指头,我笑他不知觉与醉,觉可不就是他这般赖在人家客栈的饭桌上睡了,醉则不同。人若大醉,必有极为愁苦或怀恋的一段往事佐以助兴。

    可这人一直在梦里醉着,也不能让醉活,他自己却死了。

    久籍拆开了小二给他上的酒封,就着壶口,浅浅的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就大口喝起来。

    喝两口,抹抹眼睛。

    直到久籍喝光了一整壶,余尚岳才渐渐转醒。

    久籍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适才睡醒对周遭陌生场景混沌迷茫的神情,余尚岳嘴里似乎还喃喃念着一句话:夫人带招儿寻我来。

    夫人带招儿寻我来。

    这句话,久籍在他的梦话里听到过许多遍了。

    余尚岳环视了周围,视线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口停留片刻,随后脖颈僵硬地歪了歪,再看向久籍。

    久籍此刻也已醉,并且也想到了曾经的一些过往之事,倍感伤心。久籍右手掌心盖住双眼,身体呈脆弱姿势,把自己缩起来,一个劲的小幅度哆嗦,酝酿哭腔,“大哥,你看这周围没有空桌了,我能同你拼一桌吗?”

    余尚岳没点头也没摇头,仿佛还睡着,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久籍,怔怔问:“你是?”

    久籍抹了把眼泪,哭道:“大哥,我名张久籍,是榕州人。”

    余尚岳啊了声,这人实在有些怪,他下意识直起腰,提防着久籍。毕竟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总能闹出一些事,盗匪博同情抢人钱财,甚至杀人放火的案例也是常有。

    榕州?

    余尚岳的手指不安地攥住衣袖,他有点紧张,问久籍:“榕州要打仗,小兄弟,你怎么来的?”

    久籍一想到这个事就生气,更加气愤,他又打开了一壶酒的酒封,猛灌两口,才义愤填膺道:“四年了,今上无道啊!他自登基做皇上开始,祖宗攒下来的家产在他手里被一点点削去不知道用于何处,全挥霍了。先前还动作小心,不敢声张,朝野上下,重臣不敢告,微臣不知道。至于后来今上越来越过分,仅仅一年国库空了半数。他冬日大兴土木,却不善待工匠,年迈的往死里打,年轻的往死里榨。”

    张久籍哭得伤心,声音不自觉大了些,听众们放下酒壶,侧耳听来,“今上倾军祸国,打不过边境蛮子,偏要打,布告天下征兵的理由大义凛然,死的将士却沉眠于西乾山西,埋骨他乡,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五岁。天可怜见,我那五十岁的老父亲被监工的太监用鞭子活生生打死,我母亲去求公道,被撵出官府,数九寒天里冻死在回家的路上。我兄长在朝中数次微言上谏,皇帝非但不听,反而把我兄长押入死牢,我嫂嫂无奈只能带侄儿改嫁。我家余我一人,我只是一介布衣书生在家巷里被邻居街坊指指点点,日子不能过活。再之后,皇帝仍旧不肯饶恕我,我受兄长谏言的牵连,去燕郡不容易找个吃饭的地方谋生,攒些银子,谁料干了没有半年,官府挨家挨户查户籍。我……”久籍哽咽。

    “我被官府抓到,老乡帮我逃跑,他自己死了。我被迫跑到这偏远的边境地方,老哥,你说说,这天何时有个公道能给咱们老百姓?我也只能到离天家远的地方诉诉苦,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说到最后,久籍失声痛哭。

    余尚岳听怔住了。

    周边一群人静静的,然而,有一个起头,就有多人效法。他们在久籍的哭声中义愤不已,纷纷仰头灌了酒,把酒壶摔落地上,瓦碎音遮掩住痛苦的哭声。水迹在桌上缓缓地淌,落地的瞬间,人声沸腾,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激起千丈浪。

    余尚岳不知道说什么好,榕州打仗,他也是谏言了的,也是因此被贬至此地的。

    因着他父亲,余尚岳得以逃过一命,可他妻儿不幸了。

    余尚岳丈人是两朝老臣,他也为被皇帝压榨的工匠少卒仗义谏言,但他却是那场无妄之灾中首个被皇帝拉出去祭军旗的重臣。

    一场不义的屠杀在人世间残忍进行,能说话的基本上都死了,余下的基本上不想说话,甚至暗里使劲拱火。

    他想要效法当年的湛相,也是不能够的。余尚岳又能怎么办呢?

    他沉默。

    “是,我儿子方才十六岁,还未弱冠,被官府兵捉去送上战场。他身娇体弱的,自幼我就没让他这个早生儿受过什么苦,可无道昏君送他去死,让我怎么接受?偏我是个跛子,军队不要,我儿连家书也寄不得,苦命!”

    一个眉间有一道长疤的中年男人崩溃地哭了出来。

    这一哭,倒叫在坐背井离乡的所有人纷杂地道出了自己的事迹。

    见自己得逞,目的实现,我有些骄傲。煽风点火需要经验,山鬼常常能够看透人们的内心,他们心里最渴求的,还是繁华空洞的皇城,他们希望的,也是无望的。

    张久籍其实在去年就已经死了。年底,在他老父亲被打死的地方撞了宫柱,以殉双亲。

    所以,张久籍根本没有机会被贬至此地,等候东山再起的时机。等待他的,是张家人的日落。

    这周围的人多少同运同命。

    他家好人多,于是乎,认识他兄长的冒着杀头的风险潜入狱中告知张久民这个消息。

    张久民绝望怨恨,不甘被昏君斩杀,于是干脆在牢里撞墙而死,一遍不成便昏头再试。

    他全了名节,也殉了亲人。

    这才是大义凛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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