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张久籍不远万里找到我。

    脆弱的魂体忘记了天地,在云层中穿梭,我在秋千上看见他如仙人袅袅降落。他落地后便和我说,他看见了国的未来。

    我觉得好笑,我问:“你看见了什么未来?”

    张久籍的目光穿过我,再穿过我身后的山鬼庙,他说,他看见了秋元山后的部落蛮人正准备拉起长弓举起长矛,朝国家这边刺来。

    他求我帮他,推翻今上,让素有贤名的淮北王登基。

    国家才有救。

    百姓才有救。

    我知道他的本意,他不希望他的家人枉死。

    当时天光晦暗,云呢遮住了太阳,山间溪水流动的潺潺声清晰地传进耳里。我捏了捏耳垂。在我们的中间,小溪水流淌过尖锐的石头顶,水淹没石头,圆润的身子被他用来垫脚。

    我问他:“你不恨这个国家吗?”

    张久籍不说爱,也不说恨,他对我说,他感恩先帝。

    先帝啊,让我想想。

    在张久籍出生后的第十八年,先帝驾崩。顽固的太子,也是如今的皇帝,在后宫太后以及母家外戚的协助下痛杀先太子,即位。

    他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囚禁太后,诛杀外戚。

    平静的日子过到张久籍二十一岁那年。

    原本偷偷摸摸做坏事的皇帝认为朝野已经彻底被他掌控住了,于是拿不住分寸,大肆滥权妄为,其祸国程度不亚于前朝贵妃屏氏。

    张久籍十六岁始读四书,其中,他尤喜爱尚书。

    尚书还未琢磨透,他大哥匆匆任往他郡。

    张久籍家境贫苦,自张久民走后,日子过得更是愈发艰难。原先一家子还靠老父亲出去做活维生,后来张久民被大人推举,当了官,张久民的俸禄支撑一家子的衣食。

    但若出了家门,张久民那点俸禄只够他途中吃喝落脚消耗。爹娘心疼他,不许他把省下的钱财留在家中,恳请他全部带走。

    张久籍的书悉数被爹拿去卖钱了,他不拦着。他孝敬父母还来不及,不就是读不成书了,他做旁的活计也能养活家里人,不给在远郡任职的兄长添麻烦,尽他全力,替兄长尽孝心。

    久籍砍柴烧火,一家子,缺个人,中秋看月怎么都是缺的。

    我一直记得张久籍说的话。

    云散了,他的魂魄在耀眼的天光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轻,似乎轻到我一眨眼,他就成云烟,上天上与水雾融为了一体。

    我看着他,张久籍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白雾,消亡近在咫尺,他沉静如死水。

    唯独,张久籍的眼神里充满了怀念,他没有醉,他从未醉过。

    张久籍黯淡的眼掠过大魏秀丽的山川、静美的湖水,望向皇城的方向。

    他一字一顿道:“天章十六年,张家翁遇帝简,是时帝微服,张翁不认。帝与之聊国昌民富,夸及盛世之美,张翁驳曰,百姓之幸在明君,他之幸,在家中老小康顺有食。后帝笑之,明其身份。老翁惧,及家中数口跪地,拜首求死,帝扶其,慰而告曰,‘尔但求食,不得求死’。”

    是年史载,颂君示民,在国中微不足道矣。

    求食不求死,家里人死光了,张久籍自然没有了求生的道理。当年扶他父亲起身的人业已深埋地下,张久籍对着彩云一笑。我一眨眼,他真的不见了。

    其,榕州子,享年二十一岁。

    趁着天还未尽黑,我去了他家里,未料到他家里还有一童。

    我看他穿着破烂,猜是乞儿。

    乞儿蹲在他家灶台下生火,脸蛋灰扑扑的,不知从哪里拾来的柴火,见烧光了上一根,就再扔进去一根。

    乞儿站起身后,在庭院中蹦蹦跳跳,从院隅薅了株枯草,捏在手里,这儿挥挥,那儿挥挥,独自玩耍。

    这么看着他也怪有意思的,好似没有任何烦恼。乐观的人哪管自己身上穿得衣服怎样破烂,你只要给他一口锅,几个干硬的馒头,一堆木柴,还有一片火红的晚霞,他就会知道满足。

    许是玩累了,他扔了草,胳膊肘杵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脸颊,坐在木凳上哼唱——榕州景丽,人善,人美,榕儿榕儿,切勿把戈矛丢,等榕君,来常守。

    他就坐在那儿唱,我扶着门框听,他唱了多遍,锅里的白面馒头熟了。他进屋,把人从屋里带出来,我看那人长发散落至腰间,布条不系,瞧着乱糟糟的,好在容貌清秀干净,我看出来是女子。

    我猜是张久籍嫂嫂,那孩子,不是乞儿,当是他亲侄子。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表情淡淡的,坐在方才小童坐过的木凳上,一口一口吃着馒头,两人一句话都不说。

    一口锅很快便凉了。

    回了山林,我望着秋元山下的庙发着呆。

    才决定为这已经逝去一年了的可怜年轻人做些什么。

    我替张久籍活了好些天,再不能说他已经死了。

    我又回了客栈。

    见小二愁眉苦脸地收拾满地狼籍,我出去客栈外,又化作白日里一位容貌不起眼的食客。

    盛嵘负手走过去,他在门口站着,冷风从他肩下溜过,带进一股凉意。小二冻得抖了抖肩,用袖子抹净额上生的细汗,防感风寒。

    入夜的客栈里仅有几只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小二转身,冷不防看见门口那儿站了个黑衣人,心想会不会是他们今日在客栈里商议起事,被有心人听见,告官府去了?这人不会是……

    小二拔腿就跑。

    盛嵘抬手忙喊道:“兄弟,你误会了,我想问你点事!”

    小二在楼梯上惊魂不定,他试探地问:“你不是官府的人?”

    盛嵘失笑,道:“官府没有这个本事,你宽心。我想问问你他们今日都商议了什么内容?”

    小二还是不能相信,他自白日里多收了张姓小兄弟的银子后,就一直心里不爽快。如今来了人,问他白日里的事情,他不太肯再说。

    我知道他犹豫什么。

    盛嵘笑,从腰间布袋里取出一小堆碎银子,置右手边的桌上。小二本还在犹豫,这会更犹豫了。

    不论如何,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盛嵘解释道:“小兄弟,你今日见过我,我也在席上,你不妨想想,看着我想想,你记得我的,我还跟你要了壶酒,聊了几句话。”

    小二缓步下了阶梯,犹疑道:“真的”?

    盛嵘点点头,抬手指向南边角落里一张桌子,说:“我就坐在那里。”

    这回小二眨眨眼,又想了想,才想起来,一拍手,激动道:“我记起你了!”

    他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劲:“你为什么要早早离席呢?”

    我怎么知道他为何早早离席,这下问着我了,转念一想,这名为盛嵘的人,瞧着年纪不小了,不若……

    盛嵘有些难为情,往前凑了凑,贴近小二的耳朵,半恼道:“我家婆娘,不许我在外头久待,我心里也有数,兄弟你说,这多为难。”

    我叔父曾用过这一招。

    小二意味深长地看了盛嵘一眼,盛嵘耳朵通红。

    小二把盛嵘拉到今日张久籍与余尚岳坐过的那张桌子边,小二说:“他们决定兵分三路,一些人去淮北,求见淮北王,由陈过桥带人过去。”

    陈过桥,痛失少子的那位父亲。

    不过我觉得,去往淮北的途中会异常艰难。

    “一部分去求榕州州牧赵君生,希望同意赴往前线的兵卒写家书,由人带回家乡,以慰亲眷缱绻忧忧之心。既战,则不可投降。并告之庶人将为国暗里起事,望州牧不要外告,一定坚持抗敌。由朝廷前谏大夫余尚岳领。这是里面一文生的原话。”

    “余大夫领榕州百姓写万人血书。”

    “还有一部分,”小二神色苦恼。

    我问:“怎么了?”

    小二靠近我,似是不敢有点畏缩,皱着眉道:“搞刺杀。”

    说罢,扭头环视周围,防着隔墙耳朵。

    刺杀皇帝?这是糊涂了吧。

    哪怕是淮北王借用清君侧的名义随着那一帮子人赴往京城,都不敢随便刺杀皇帝,尽管民间怨气冲天。

    除非皇帝主动禅让。

    这绝不可能。

    至于清君侧,更不可能。

    淮北王需要清的是君,没有侧……

    如今榕州深陷战火之中,战初,榕州军备尚足,可以抗敌,三个月之内结束是不会给榕州带来太大损失的。可三个月已经连失三个县,战争仍不结束,州府接连上书求援,皇帝置之不理。

    南方几位将军没有皇帝的命令,也不能轻易调动兵权前往榕州援助,可以说,如果皇帝不及时向西戎请求停战,那么榕州就会一直腹背受敌。

    皇帝不满蛮子一年未贡,便嚷嚷打仗,让榕州备战半年,这半年间,他没少安排宫宴,为各位后妃贺寿。简直无法无天。

    百姓的苦难在他的享乐里不过是奏纸一张。

    其实,在今上之前,大魏有一位贤德的太子。陛下不曾立今上为太子,先帝病重时,今上悄无声息地背着先帝,伙同后宫处死先太子与太子妃,他留下小皇孙之命,也不过是为了欺瞒先帝。

    若换作元太子登基,这如今的世道都不会这么糟糕混乱。

    小二说着说着叹气。

    盛嵘问他怎么了。

    小二抬头看向门外,盛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不曾看见。小二用粗糙的衣袖磨了下眼皮,他细细想,语气轻松地说:“我没念过书,我爹娘也没念过书,我出生在山溪,我一直在这里生活,我没出去过。有一次,有个念过书的书生在我们店里打尖,我看着他挺文弱的,他不要酒,吃两口就拿出自己的帕子咳嗽,到后来咳嗽加重,他昏倒在地上,人都快没了气儿,他突然大声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懂什么意思,之后我去先生家用一两银子换了本古书,没找到,先生问我找什么,我就把书生的话给他说了出来,先生听了后,想了会,他和我说,成就一个很难成就的功业,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小二带着口音说,“老先生又赠了我话本子,我翻开看,讲一个将军在战场上被对面军队送来的女子诱惑,军队大败,女子被斩首,将军又重新集兵,在奔赴敌军大本营的时候被远处射来的箭矢贯穿心脏,战死了。老先生说,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小二努努嘴:“我还是不懂,但是话本子到这里已经结束了,老先生还是能跟我说后面的事,将军死了,他的副将接替他的位置,带领余下的士兵冲破敌人的围困,最后诛杀主将,直到援兵来了,副将才肯闭眼。”

    盛嵘在小二的讲述中陷入了沉思。

    小二慨然道:“如今天下要乱,还不知要死多少忠义的将军士卒。”

    盛嵘问他:“老先生给你的书,你看完了吗?”

    小二颇为自得:“我自己看的。”

    盛嵘轻啊了声,又问:“那位老先生如今可在?”

    小二摇头:“不清楚。”

    “不过,你可以去镇西找找。啊对了,你跟谁的军队?”

    “军队?”

    “对啊,他们要反今上,不就是起事的军队吗?”

    盛嵘哑然,“没有兵器也算得上军队吗?”

    小二摆摆手:“有杀敌的本事,那就是军队。”

    “嗯是。”

    他们只能算是刺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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