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晏庄和范渺渺站在连廊下说话。

    先是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晏庄因见她自从回来便一直心不在焉,心知她藏着事,但也不点破,依着她漫聊。两人平时见面不是说些正事,就是谈些过往,多少带点一本正经,都绷着,不松弛,但原来如果是与她一起,哪怕谈天说地,互相讲着毫不相干的话题,滋味竟都不坏。

    后来讲到李帘静,她难得发了会儿怔,说真没想到:“居然他那么早就察觉到了异常。若非鬼怪之说荒诞虚无,没叫他想到那处,不然我一定露馅了。”

    又道,“倘若柳衔霜真还活着,未必不能跟他谋个好结局吧。”

    晏庄大致也了解过他们的过往,听了并不赞同,说道:“自始至终都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罢了。”

    “那么他为何关心?”

    “或许对她,他有种责任在。”

    范渺渺凝眉细想,才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段时间与李帘静接触下来,知道他个人作风端方,严以律己,尽管不会回应柳衔霜的爱意,但眼见柳家落难,眼见她将无依靠,他又岂会真的无动于衷,装聋作哑?

    “他真是个好人。”她叹。

    晏庄笑了笑,说道:“但是感情的事,恐怕不是好坏可以定论的。假如李帘静没那么端庄,假如他肯稍假辞色,难道柳衔霜就爱得冤枉吗?”

    范渺渺就着他的话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倒是,宁肯他坏,这样她至少也称心如意过,不是现在这么的遗憾。”

    “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晏庄笑叹,其间怅然尽在不言中。

    “先生,你有想过这会是梦境一场吗?”范渺渺顿了顿,无故问道。

    晏庄不知她缘何问起,摇摇头,说没有。

    范渺渺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猜你也不会。”像他这样的人,大概很难有伤春悲秋的情绪。认为都是机遇。

    “其实我有想过。”府里灯火通明,她望向天边时,忽然觉得目之所及都很遥远,很不真实,“最开始我想,万一这是梦,醒来真要笑话自己,重回年轻美好的样子。后来重逢你了,忍不住又想,一定是梦吧,因为哪能有那么巧,但又怕一醒过来,眼前依旧青山连绵,而你不会应我。”

    多次梦中见梦,依稀是在陵中旧时——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场大梦,根本没有柳家,没有他,伴她聊此余生的,只有青山、窑堡与烟霞。但竟如此鲜活地梦见了年轻的他,而她垂垂老矣,悔不当初。

    醒来很久,她都还失魂落魄。

    晏庄过来牵住她的手,一言不发。他的掌心很大,完全包裹着她的,又很热,在这夜里。

    彻夜的寒意好像全消散了——五感仿佛都消失,此刻只感受得到他指尖厚茧的粗糙,她有点害臊,但没有躲开。稍整心绪,她继续道:“现在反倒觉得,是我入了柳衔霜的梦吧,用这双眼睛,用这具身躯,接续她的悲欢。”

    “她魂魄已消逝,而你是全新的人,没必要承接她的情感,尤其是她的责任。”晏庄意有所指,范渺渺知他一向体贴入微,多半是在点柳无意的事,是要她袖手旁观,但她充耳不闻。

    晏庄无奈,只好将头低下来,留神她的表情,一面追问:“柳无意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今夜她有点反常。她自己也有点觉得了,忙掩饰地笑,说没什么。然而这话显然不足以应付晏庄,在他坚持的目光中,她只好重新措辞,说道:“他要钱,很一大笔钱,要我说服令襄。但是我不肯答应。”

    晏庄说道:“如果棘手,交给我来做。”

    范渺渺听懂了他的暗指,但如何忍心叫他为此沾血。她沉默地摇了摇头,说道:“他对我构不成威胁。”回看厅内,琵琶与评弹声中,柳令襄正紧闭双眼,微笑聆听。她反而担心柳令襄会因为她的缘故,受到胁迫。

    柳无意今日不请自来,但没达成目的就走,着实奇怪。何况他现在的身份成谜,对他,她只有更加警惕的,因为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

    但,这些毕竟都是后话。今夜月明星稀,风月无边,只管谈论旁人,未免有大煞风景的嫌疑。她手一缩,跑开了:“先生跟我来,有样东西请你看。”

    晏庄跟上去,又回到水堂前,她借来一盏灯笼,径直走向池边。这小池原是后天开辟的,池底凿井借水,曲折回还,源源不断,四周则仿重峦叠嶂,堆砌假山石。

    “先生,你会划船吗?”她回过头,笑吟吟问。

    原来,假山后面有一叶扁舟搁置,晏庄欣然点头,说他可以一试。随后当先上船,再细致牵过她手,接应她也上来。

    他是生手,扁舟在摇摇晃晃中启航了。范渺渺指挥他往池心划,自己则高举灯笼,探寻道:“我昨日才发现那一片的睡莲开了。”

    晏庄回想了一下,没有印象:“白日我们经过,居然没有留意。”

    “和水堂并非同个方向。”

    范渺渺开解道,见他一本正经懊恼,忍不住要笑,这一笑,扁舟摇动,晏庄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她又接着笑。最后忘记指路,扁舟渐入幽僻,周围漆黑,两人在灯下对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愕然。

    “真是争渡争渡,误入藕花深处了。”晏庄搁下撑杆,率先笑了。

    大约因为他在,她并无焦急之色,只轻声道:“这下真看不到睡莲了。”

    “嗯,不看睡莲,还有别的可看。”

    “什么?”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晏庄先告声失礼,然后平躺下来,用手枕着脑袋,瞩望苍穹。“刚才太亮,现在这样正好。”他又道,“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欧阳修的辞赋果然意境独妙。”

    知她这人克己复礼,也怕她会脸薄,晏庄说了句随意,便不勉强。范渺渺原样坐着,随他的目光,仰头观星。对于这个,她真是一知半解,说道:“我只辨认得出二十八星宿,小时候我爹教我的,但还常出错闹出笑话。先生你看,那边的是角亢二星吧?”

    他没回答,范渺渺还以为他睡着了,低下头想提醒,却正望进他深邃的双眼。他一直看着她,眼里有烨烨的光亮,那么炽热,烧得她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几乎是仓促的,她别开眼,转过头去,俯身去看池影。但池底一片漆黑,她不禁讪讪地,为这欲盖弥彰的动作。

    身后有轻微的动静,是他又坐直了身。她心跳如雷,更加正襟危坐,懊恼此时孤舟相对,尽见局促。其实今夜扁舟一渡,她是决意要跟他摆明一切的,谁知腹稿千遍,被他一望,临时怯慌了。

    烛光一摇,四周忽然暗了下来,是晏庄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四无人声,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他近在咫尺,这种安心,是知道他在体谅,她心里不禁暖洋洋的,意外地平静了。

    “先生,我不希望对我,你也是因为觉得有种责任在。”她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踌躇说道。

    李帘静因为回应不了柳衔霜满腔的爱意,或是出于愧疚的缘故,将她当作了自己的责任,但在范渺渺看来,这实属很荒唐。然而,她自己的际遇与柳衔霜多么相似,唯独幸运一点是,她又与他重生在了同一时代。比起这陌生时代下,千千万万个陌生的面孔,他们是彼此前世仅有的联系。

    “但我还不至于分不清两者的区别。”沉默了一会儿,晏庄才在黑夜中开口。

    范渺渺摇头,而后发觉他看不见,忙小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你所背负的过去太苦了,所以我不想,也不愿眼下这感情成为你的负担。”

    他屏着气息,又不说话了,范渺渺也默默的。隔了一会儿,他忽然嘀咕:“这感情?”明显他笑了,还明知故问,“你不讲明白,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换她不吭声了,晏庄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知道她一定窘得很。照往常,逗到这里他就该见好收了,但今日气氛的催化下,他禁不住笑,继续逗她:“上次打赌,你还欠我一个答案呢,要不然你先把答案公布。”

    范渺渺闻言很郁闷,当时打赌不过是一时兴起,过完瘾,她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她目的不纯,在乎的是赢了之后他的允诺。现在想起,哪怕是善意的呢,但立场不同,何必去要求他该如何如何,此举既辱没他,也轻视她自己。

    她道:“哪怕我赢了,我也不要那个赌注了。”

    其实她这话已经说得明显,要是柳令襄在旁,势必先打趣一句:“凭什么你就认为自己一定会赢?”

    但晏庄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聆听着,嗯了一声。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柳家的事,或许棘手,但令襄和我是可以处理的,你别插手,怕会拖累你的计划,对你不利。”

    这下晏庄停顿得久了些,才嗯了一声。

    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任何话语,夜色弥漫,四周静得诡异,因为根本看不到他的反应,范渺渺讲完也惴惴的,不由问道:“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不希望,不要,别……如果你是要拒绝我,可以明言,我想,这点君子风度我还是有的。”晏庄叹气似的,好心提醒。

    范渺渺回想自己刚才一箩筐的话,的确,显得太撇清干系了,不免悻悻,说道:“我不是这意思。”又道,“你明明知道的。”却还故意讲怪话作弄。

    这是她体谅他的心意,他怎会感受不到?晏庄说他都明白,不过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有点灰心丧气。”

    “为什么?”她好奇。

    “不,没什么。”晏庄摇头,止住这个话头。两人默然对坐,扁舟微晃,避免不了肩碰到肩,手挨到手,但谁也没动,谁也没撤开,只管随着小船微微地摇,微微地摇,心神都动摇着。他突然道,“说到梦,偶尔我会梦到以前。”

    范渺渺轻声问:“是做噩梦了吗?”听说人会反复梦到自己濒死的时候,而他前世死得凄惨。她完全不敢想象,每夜里醒来他会多么痛楚与怨怒。

    “没有,梦见在那之前,很早之前。”晏庄以回忆的口吻,讲道,“大约我七八岁的样子,每日进上书房跟大儒学经史,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遇到凛冬,如果还落雨的话,尤其难捱,手足都冻僵了,殿内也不许烤火,因为老师们都还硬撑着,连手炉都不用,哪有学生先享受的道理,当然我怀疑他们绝对是故意的。也许为了磨练我们意志。”

    她听得微笑,第一次他不避讳、主动地跟她讲起过往的事。一个她全然不了解的他。

    “梦里身临其境,殿内所有的灯全点上了,灯火通明,透过窗畔,外面的天空是幽蓝色的,淅淅沥沥正下着小雨,老师一边掩唇咳嗽,一边为我讲经史的注解。”他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笑道,“那位老师出身越地,官话讲得不好,有很重的口音,我一半想一半猜,完全不知其所以然,但那时我又很自大,不懂装懂,常气得老师吹胡子瞪眼。然后太子出现了,考较我的功课,但我几乎全是乱答,他竟也不生气,耐心的,慢慢的,重新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就在这时候醒了。”

    早已反目的亲人,早就落定的结局,早遗忘到犄角旮旯里的平淡的旧事,他梦醒后惘然了很久。

    只是听着,范渺渺就很难过了,而这是他的亲身经历。她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好。

    “还有一次。”

    他顿住了,大约不知该不该跟她说,最后道,“我梦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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