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子亲征的仪仗声势不大,却是百年以来头一回。再往上追溯,还要到太宁之前,那时太子亲征、庄王辅军,据闻出行浩荡,就连送行的人都从皇城门一直排到了京郊十里之外,可惜的是最后闹出一通谋逆丑案,太子、庄王两败俱伤,太宁皇帝应势登基。

    百年前的辉煌已不可考,百姓们只管争相观看眼下的热闹,围得街巷水泄不通。

    眼看楼下仪仗远去,晏庄收回目光,坐回去喝茶。常徵去了趟北地回来,个子已是冒了大截,他探出身体使劲张望,焦急问道:“怎么没看见小叔在哪里?”

    先前他们与孟奚之的交易,便是由他出面推荐常家人随军出征,以谋前程,是故常徵才有此问。

    “灼刀是太子先锋军,早已经走过去很远了。”曹伯笑着把他拉进来些。

    常徵坐回桌边,满眼的羡慕与摩拳擦掌,他年级小,到底坐不住,忍不住问晏庄道:“先生,我多久才能出去建功立业啊?”

    晏庄说道:“至少你先拉开三石的弓,再说。”

    还要再说,常徵顿时恹恹不乐。曹伯给他端上热茶,笑着宽慰:“少主还小,日后只需勤加练习,哪会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常徵嘴一撇,也不喝茶了,忧心忡忡地道:“小叔他们这次出征,立志扫平边境动荡,到时可哪还有胡人余孽留给我发挥?”

    晏庄喝着茶,闻言说道:“小孩子话,打仗不是纸上谈兵,三言两语就可以谋定胜局。”

    曹伯在旁笑道:“这场仗是必胜的,但是胡人生性狡猾,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歼灭,不然四十年前白泉山一役,早灭绝了。任重道远,日后还是要看少主。”

    楼下看客慢慢散了,晏庄把茶碗搁下,将头一点,说道:“确实,京中的博弈还更难测些。”

    和曹伯颔首示意,他起身下楼,逆着迎送的人群往兵部衙门走。

    今日太子远征,是临时拍板决定的,事前筹备礼仪繁杂,平日应卯的官员们俱在皇城门那边候着,以备不察之需。没有上司盯着,余下的小吏也乐得偷闲,多半观看行军仪仗去了,不然就是躲在暗处玩牌,因此这时的衙门冷清得很,晏庄走在其中,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他预计来拿了卷宗就走,从廊檐下经过时,听见耳房里面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正说起今日太子亲征。

    一个道:“这几日宫内临时起意,命令一层层落下来,可算是把礼部那群老爷忙得脚不沾地,像是太子出行的仪仗,亲卫队、先锋队规格,都要推翻先前,重新制定,老爷们坐大堂翻典章,实际忙坏了底下人,害得兄弟几个今日也凑不齐牌局,闲在这里唠嗑。”

    一个问道:“嘿,老刘头今日怎么不去旁观热闹?要等下次,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那人答道:“太子出征的热闹,倒是百年难得一见,但容老儿说句不吉利的话,要论如此阵仗,还是上次懿和太子那时。按我说呢,太子殿下好端端在京中待着就是,干嘛突然想到远征?没得损伤了金贵身子。”

    又有人道:“我听宫里传出的消息,最开始是陛下想要亲征,被太子劝下,代父出征哩。也算是尽了一片孝心?”

    “怎的英王殿下不能代父效劳?老儿实话实说,太子正该坐镇京师,因为谁能预料日后的事?远离都城,实在是险,难保不会闹出第二个庄王案来。”

    “嘘!这里是兵部衙门,尔等妄议皇子,仔细隔墙有耳。”

    一时间安静了。任谁也知道衙内有位英王的头号细作,万一给他听到,状告到英王面前,绝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他今天没在。”

    “多半也出去凑热闹了。”

    听见话头提到自己,晏庄依旧是不作声,只管靠在墙外阴影里乘凉。里面很快又有人接茬,笑道:“今日咱们只谈热闹,别的休提。”

    “兄弟几个躲懒在这,不妨多喝几杯清茶,请,请,免得战事一起,成天忙碌,到时候连杯茶水也喝不上。”

    “这茶尝着像是西湖龙井。对了,老刘头下月是不是要添孙了?这是大喜事啊,该请请我们。”

    “老哥好见识,就是西湖龙井。请客的事绝免不了的,到时哥几位一定来家里喝杯酒,聚聚。”

    “小孩名字提前想好了没?”

    “已经和侍郎大人说好,就请他为小儿添名,讨个好彩头。”

    “老刘头心高眼高,侍郎大人那可是当年的二甲进士,少不得要包个大大的红包。”

    另一人笑道:“嘿,现在谁不知道,咱们兵部是清水衙门。隔壁钦天监都比我们有油水捞。”

    “钦天监这几年是越发扬眉吐气了。”

    有人低声说道:“陛下近年不是越发迷信图谶了吗?上次的庄王陵,这次的执意亲征,少说不得都有这层缘故在。”

    “历来深信图谶都不是好事啊。”老刘头语气之中饱含忧虑,“据闻前阵贵妃有恙,不招太医,反而是在殿外做了几场法事,也真荒唐。”

    “没有陛下应允,法事如何做得起来?都怪英王,听说是他引见的法师。”

    “前一阵还有本子为这事参他呢,奈何陛下始终留中不发,态度暧昧。嗳,莫非陛下真的有意易储?”

    “涉及国本,如何能随陛下喜好,唯一可惜是太子无子嗣,这倒不好办了。”

    “太子殿下正值而立之年,身强体壮,子嗣何须担忧?我看是太子妃的缘故,这次太子纳入良娣、良媛,你我静待佳音便是。”

    “不先说起这个还好。”那人一顿,显然觉得今年希望渺茫。

    “总之要我说,太子这趟亲征当真是吃力不讨好。”

    说话间他们推开门,乍然看见晏庄双手抱臂,静立门墙之前,都不免是大吃一惊,心下暗惴,怕他听去秘闻。然而他脸色淡淡,完全看不出端倪。

    其中那位被称作“老刘头”的,寻常最是圆滑世故,自恃曾与晏庄打过交道,算是熟稔,忙堆笑寒暄问:“庄先生,您多早晚来的?”

    “来了有片刻了。”晏庄微微颔首,示意屋内,“我来取卷宗,丙字号七三,昨日落在案上了。”

    不等他说完,已有麻利的回屋为他取来献上。晏庄不动声色,道声多谢,在他们殷勤的“先生慢走”声中径直离开。

    到英王府,这日因英王被宣进宫,府内清静,少有人走动,偌大书房内只有杨敞独自在读邸报,见到他入内,含笑打招呼道:“庄先生来了。”

    要是说以前,同在英王帐下,杨敞暗中还对晏庄颇有几分较量之意,或多或少要分出到底谁才是英王的左膀右臂,而现在呢,从晏庄自北地归来之后,杨敞对他,就另有一种敬意油然而生了——因为那事迹不啻于昔年光武帝不带一兵一卒,持节巡行河北。当然他并不知道,晏庄北上游说,借的是旧日昭德军的光辉与人情,绝非他一人之功。但晏庄当然不会好心提醒,拆自己的台。

    晏庄环视一圈,问道:“杜老先生呢?”

    “先就没见着,大约殿下吩咐了什么,他有事忙吧。”杜禹向来与他二人关系不佳,很有做孤臣的意志,因此杨敞目光掠过他空空的座位,不甚在意。

    晏庄随意坐下,拿出卷宗来看。杨敞又看了一会儿邸报,因为实在好奇,负手踱步过来了,问道:“什么卷宗,先生看得如此专注。”

    晏庄说道:“四十年前白泉山一役的军资列单,我有点疑虑。”

    “昭德军。”杨敞点点头,说他也有耳闻,“可惜子弟之中再没有出过将才,泯然了。”说着,欲言又止,与晏庄对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根本还是在君王的猜忌。

    “先生因何有疑虑呢?”杨敞在旁多瞥了两眼。

    晏庄见状,也不藏着掖着,将卷宗推到案中,给他也看,说道:“当年正值盛世,军资雄厚,白泉山一役虽然无功而返,未必不能缓缓图之,以绝后患。奈何名将回朝,在衙门里蹉跎余年,再无声息,徒留胡人伺机休养生息。依我看来,今时今日这一场仗,全赖当年养虎为患,虽胜尤败啊。”

    杨敞咀嚼着“虽胜尤败”四字,不禁抚掌大笑,说道:“先生总道出精妙语。”

    在他们交谈之际,英王也摆驾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这段时间贵妃生病,而英王自亲生母亲亡逝之后,便寄养在贵妃宫中,他做儿子的,每日进宫晨昏定省,那绝对少不了,兼之又撞上了大军开拔的时间,因为前次北上游说之利,这次皇帝又特地命他负责一切粮草供应之事。然而这是件十足的苦差事,做得好,前线打胜仗之后论功行赏,人家未必能想起你,但要是做得不好,一定第一个背锅。

    听说人都在,英王赶忙叫人召见。

    他们才到堂上,英王就忍不住大吐苦水,最后说道:“庄先生,杨先生,快替吾想个办法周全。”

    原来为着粮草押送的路径,朝堂之上一时议定不下:一方认为漕运更好,可以快速支援前线作战,因此现在就需要招募民工疏通水渠,保证河面畅行;另一方却认为战时未决,倘若拖延到了冬日,河面结冰,漕运全线瘫痪,不过是白费工时。为此,两方争论不下,而英王作为其中主事,不禁感到大为恼火。

    杨敞笑说:“些许琐碎事务,本来不值殿下劳神,但是殿下心系于此,实乃我朝万马千军之福。”

    英王笑道:“杨先生看样子是胸有成竹了,请讲。”

    杨敞先道一声不敢当,才说:“请问殿下,只论效率,陆运与漕运孰好?”

    英王说道:“此时此刻当然是漕运,但是……”

    杨敞说道:“何必论但是?既然漕运有益,殿下便应督促户部抓紧招募民工,完成水渠疏通之事。至于战事会不会拖延到冬日,按理来说是不该的,但那毕竟与前线息息相关,殿下只需要做好应对之法,必无虞也!”言外之意是真到漕运瘫痪之时,若要追责,那也该先问问太子,何故拖延战事。

    他讲完了,先看向晏庄,笑着询问:“庄先生以为呢?”

    晏庄不置可否,恭维说道:“杨先生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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