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告诉少时,无垠的长枪很突出。少时想,她该为他备上一把趁手的兵器。

    少时终于从藏书阁搬来的许多书中,寻到了钟意的样式。

    送图样去兵器局的那天,围猎的消息送了过来,以往少时是不去的,城外同山才是她与姑姑常去的猎场。

    但无垠需要露一下头角,少时拖着兵器局最好的师傅,花了月余,终于赶在围猎前制好了长枪。

    围猎实则无趣得厉害,皇帝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炼丹,而皇后精力不济,姑姑则是不屑于这样的场合。

    但这次少时想要无垠露脸,一向不会驳少时面子的姑姑便也来了。

    少时带着一人高的锦盒去寻无垠时,肖礼恰巧也拿着给姑姑从外地带回来的小玩意。

    锦盒中的长枪惊艳,纵使是无垠这般面冷的人,也在看到长枪的那一刻有所动容。

    周围的人起哄他得了好兵器,怂恿着他立时舞上一舞。

    他一向很为少时长脸,一杆长枪在他手中舞得猎猎作响,周遭叫好声络绎不绝。

    正兴起时,肖礼斜刺里冒出来,无垠来不及收住,碰掉了他捧在手中的锦盒。

    捡起来的盒子里是碎掉的建盏,无垠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肖礼自然是不会说什么,少时正欲开口,旁边便有那不长眼的出来丢人现眼。

    「是建盏!看这成色怕是可遇不可求,恐怕要去苦窑辛苦几年才抵得上。」

    少时看着局促的无垠,终归是要替他出头的,姑姑却拉住她。

    肖礼瞥一眼无垠,笑得光风霁月,「这些都是小事。」

    说完转向姑姑,继续道:「只是这趟送不了你礼物了。」

    姑姑唇角荡起层层涟漪,少时却觉得有些刺眼,出声打断他们之间萦绕着的外人插不进的暧昧。

    「无垠,既肖公子不计较,你也不能毫无所为,去猎场中寻些好东西来赔罪吧。」

    无垠称是,跨上马进了围场。

    肖礼呆楞地望着无垠远去的背影,少时看着肖礼有些失常的模样,忖度着他的内心。

    姑姑浅笑着接过少时的话头:「如此甚好,今日怕是有口福了。」

    肖礼闻言回过神来,噙着笑与姑姑说话,少时实在不愿看见他们这般模样,便也骑上马进了围场。

    少时无意于猎物,只牵着缰绳在林子里慢慢行进。

    不知何处来的冰凉滑腻玩意掉在了马头上,少时看着那玩意儿向她爬来。

    如果一定要选出令少时心生恐惧之物,她定要选她马头上这物。

    少时定在马上不敢动,书房里的先生说起毛骨悚然时少时总是不能体会,如今,她切实地体会到了。

    少时的尖叫声萦绕在围场里,她甚至开始迁怒肖礼,若不是他,她定然不会单独一人进围场。

    一支带着绛色尾羽的箭矢,正中那颗吐着信子的脑袋,直直插到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那玩意被钉在树干上,挣扎两下,一动不动了。

    无垠策马到少时身旁,被恐惧裹挟的她在这个瞬间松懈下来,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无垠护着少时下马,从怀中掏出整齐叠好的缃色绸帕递给她。

    少时接过帕子,轻轻拭去眼泪。

    少时闻到了苏合香的味道,那是她常用的熏香。

    肖礼又进宫了,他送来了形形色色的小玩意。

    他一向礼数周到,谁也挑不出错,母后总赞扬他。

    母后明白肖家的意思,寻来姑姑象征性地问她意见,姑姑红着脸,大家心下了然。

    而少时,派出去查肖礼的人,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与姑姑坐在一处,沉默地望着她与自己分享肖礼送来的外邦小玩意。

    姑姑与少时不同,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也曾走南闯北。

    并不是外邦的小玩意让她爱不释手,只是因为送东西的人是肖礼。

    蓬勃的爱意会淹没爱情中的女子,她们总想着与人诉说自己的幸福。

    少时想,姑姑是真的深爱肖礼,深爱这个与她一同长大的男子。

    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豁出去。

    少时告诉姑姑她死过一次了,告诉姑姑前一世她难产而亡,告诉她肖礼会造反。

    她的眼中不自觉流下眼泪,姑姑疼惜地抹去少时的眼泪,问她之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少时知晓姑姑不会相信了,问姑姑如果不幸被她言中该怎么办。

    姑姑笑言:「既然这般,难产就是我的命运。」

    她说她知道少时是为她好,但她不能因为还未发生的没有证据的事,就怀疑肖礼,怀疑他们之间的多年感情。

    她搂着少时说,到时候她也正好可以在肖礼身边,看看他是否真的有不臣之心。

    少时知道自己拦不住了,求姑姑万事记得先保全自己,姑姑抚着少时的头郑重地应了。

    皇爷爷是重杀戮之人,他一路以战止战,平定天下。而姑姑是在坐在皇爷爷战马上长大的,她从小跟着父兄征战沙场,杀伐果决,是英气坚强的女子。

    肖礼是与她截然不同之人,他是姑姑人生中的一片柔软之处。

    人或许穷其一生都在求同存异,姑姑深爱着这样的肖礼。

    少时派去查肖礼的人,发现他漏夜去了陶铸观。

    不曾听说肖礼是信道之人,也没有入观祈福的先例。

    少时火速去往陶铸观,但几乎还在路上就预料到会一无所获了,如果抓不到现行,他有千百种推脱的言辞。

    但即便是渺茫的希望,她也要去一趟。

    夜晚的陶铸观不复白日的热闹,肖礼坐在一处石桌前,热情地邀请少时共饮一杯茶。

    茶汤清香,她抿上一口,状似无意地问起他为何来此,他说要与姑姑成婚了,来观里烧香做些祈愿。

    他微微一笑,满眼幸福。少时看不穿他的内心,分不清真假。

    甚至不反问突兀出现的少时,他一向端得是这般正人君子模样。

    与他告别时,心烦意乱的少时想去后山,想在那棵树下坐坐。

    肖礼却开口问要不要送她回宫,少时摆摆手往后山走去。

    他带着些让人不易察觉的急迫,问出口的话带着阻拦的意味,忍不住问了少时深夜来此是否有事。

    陶铸观后山一面陡峭,另一面是道观。简而言之,上后山,只有一条路,便是穿过陶铸观。

    少时转身望着他不自觉搓动的手指,冷静地回了一声无事,转过头笑了笑。

    少时命人在道观深处搜寻,以为是因为有人藏在里面,才能让肖礼这般紧张,但依旧一无所获。

    少时去了那颗树下,无垠躺在那处,正望着远处都城的方向。

    少时想,自己不该怀疑他。

    少时问他为何在此处,他告诉少时,他想家了。

    他说,他的家曾经也在都城里。

    他第一次在少时面前吐露些许脆弱的情绪,少时为他稍稍敞开的心扉而高兴。

    带着他挖出了自己埋在树下的酒,我们并排坐着,望着都城的方向,在月下喝酒。

    他不是话多的人,但有他在身旁,少时会很安心。

    姑姑最终还是嫁给了肖礼。

    出嫁那日,少时握着姑姑的手,央求着姑姑不能与自己断了通信,姑姑笑着刮少时的鼻子,叮嘱她别惹父皇母后生气,说少时闯祸之后她再也不能立刻出现护着她了。

    可少时早就不闯祸了呀,从她重生的那一刻,她就懂得了自己的责任。

    少时含着眼泪对着姑姑点头,要她放心。

    少时往姑姑的侍从里塞了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看着姑姑把她从队伍的后面叫到身旁,少时知道姑姑是想告诉自己,她对少时永远默许和信任。

    姑姑与肖礼去了封地平城,少时常常会一次收两封信,一封来自于姑姑,另一封出自她塞给姑姑的侍女,她常向少时汇报公主府的情况。

    三个月后的某天,少时只收到一封信。

    姑姑向少时道歉,说少时给她的侍女死了。

    侍女被肖礼发现向外传信,他以侍女窥探府内生活,意图不轨为由,杀了她。

    她奉少时之命,以护卫姑姑之名,暗中探查肖礼之事。少时知道,肖礼这是发现了端倪。

    少时与姑姑的信件渐渐变少了,她知晓姑姑的心事。她觉得愧对于少时,交给她的人她没有护住。

    她夹在少时和肖礼中间,一边是自己带在身边长大的侄女,一边是深爱的夫君。

    她觉得愧对于少时,但站在肖礼的立场也能理解他,毕竟少时并未查出肖礼的任何错处。

    戎国屯兵于海城外一百里的军报,八百里加急传来都城,李相召集文臣武将彻夜商议,少时忧心忡忡地坐在殿外台阶上。

    少时知晓在自己及笄之后,稷朝会内忧外患,动荡不安。从她重生那日便谋划着,她亲自请李相出山稳定朝堂,培植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只是,前世这些事发生在少时及笄之后,这一世竟然提前了。

    按照少时的谋划,无垠成长为将领,她则会与郑小将军定亲。

    他们二人,一人御外对抗戎国,一人攘内平反。

    少时的谋划在稳步推进,但此刻,一切都提前了,少时明白自己等不了了。

    少时站起身去了母后殿中,路过父皇的建极殿时,殿内灯火通明,丹药的味道悠悠地飘出来,安定得令人心寒。

    母后的侍女在给她按头,她近些年来总是头疼得厉害。

    少时接过侍女的差事,看见了母后滋生的白发。父皇开始求仙问道之后,母后劝诫不成,常常整夜睡不着,她的忧心无从开解,只得事事憋在心中。

    少时告诉母后自己心悦于郑小将军,母后苍白的面容有了几分颜色。少时想,她是真的开心,她总希望能看着少时嫁给自己喜爱的男子。

    次日,母后请郑夫人进宫喝茶,少时乖巧地坐在一旁。

    母后旁敲侧击几句,郑夫人喜笑颜开,少时知道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少时的及笄礼母后花了很多心思,那天很热闹,但姑姑却只是送来了礼物,人没能到场。

    姑姑不会无故不到场,少时心中难安。派人去平城给姑姑请安,却被告知姑姑病了,不宜见客。

    少时心急如焚,但眼下事情还未办完。

    与郑小将军定亲之后不久,戎国使臣送来了和亲文书,为三王子求娶稷朝嫡公主,也就是少时。

    母后安抚少时,幸好她早与郑小将军定亲。

    定能找出更妥善的解决办法,母后如是说。

    少时知道她在抚慰自己。

    但少时的心此时却不安得厉害,难以沉静下来。

    前世戎国也是屯兵海城前,送来和亲文书,然他们并非真心求娶,少时的车架还未进入戎国,海城便已遭遇突袭,他们在海城烧杀抢掠,一时之间饿殍满地。

    约莫着和亲之事不会很快解决,少时实在担心姑姑,决定先去平城一趟。

    到平城时已是傍晚。

    坐在可以看见公主府大门的酒楼里,少时细细观察着公主府的异常。

    一阵盘子酒盏摔碎的声音引起了少时的注意,身材高大威猛的青衣男人正拉着酒楼老板娘,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少时岂能容忍这般行径,抓着匕首朝着男子拉着老板娘的手刺去,男人反应迅速,放开拉着老板娘的手缩了回去。

    男人似乎气急,正欲还手,却被同桌坐着的一个紫衣男人喝止了,他气度不凡,自带威严,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少时,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轻佻。

    少时护着老板娘离开,朝着紫衣男人扔出两枚袖箭。他果然是练家子,轻而易举地接下了她的袖箭,却并不还手。

    少时谨慎地等来巡城兵士后才离开,她知道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会一直盯着自己,少时径直走入了公主府的大门,试图以此威慑他。

    府内一片祥和,少时竟看不出丝毫异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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