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看见少时来,不停着人为少时准备吃食,脚步片刻不停,看着并非生病的模样。

    肖礼说姑姑有了身孕,这些日子还未坐稳,因此没有向外透露任何消息。

    郎中说不宜奔波,因而姑姑没能去少时的及笄礼,他代姑姑向她道歉,姑姑含笑坐在一旁。

    少时望着他们之间流转的爱意,有一瞬间被感染,但更多的恐惧顷刻席卷了她,少时害怕姑姑如前世一般难产。

    姑姑冲少时安抚地点头,她知道她担心,她在告诉少时,自己有好好保重身体。

    睡在公主府的塌上,少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事情压在心头,毫无头绪。少时意图利用住在府中的便利,挖出肖礼的马脚。

    夜渐渐深了,少时伴着夜间的梆子声,慢慢地睡着。

    这天夜里,有个男人扮作送酒工进了公主府。

    次日,少时还未开始在公主府有所动作,便接到了无痕用飞鸽传来宫内消息。

    郑家被满门抄斩了。

    少时几乎眼前一黑倒下去,这一刻她知道事情慢慢朝着难以掌控的方向而去了。

    今早朝堂上,郑将军不同意求和派的意见,自请出兵戎国抵御外敌,皇帝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争论不休之时,肖礼自称缴获郑将军与戎国来往书信及信物。

    呈到御前,皇帝震怒。

    信上的戎国文字写着与郑将军谋划的只言片语。

    郑家即刻被抄家问斩,九十八口人无一生还。

    少时赶回都城时,郑将军府大门紧闭,门口贴着封条。

    这天的都城,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味,少时几乎已经能预料到稷朝的衰颓。

    少时悲愤地去质问父皇,他凉凉地掀开嘴唇,怒骂一句放肆,将她禁足。

    不久后,一首童谣传到都城,童谣中透露出肖礼有谋反之意。平城戒严,肖礼集私兵与平城兵日夜操练。

    与此同时,戎国于我朝边关侵扰不断,使臣接连上书,大有施压之意。

    为安抚戎国,以便腾出手平内乱,皇帝接下了和亲文书,定下了少时前世今生都无法摆脱的命运。

    为和亲之事顺利进行,父皇安排人手守着少时,不让她与别人接触。

    无痕冒着生命危险为少时传来消息时,被父皇安排的高手捉住,少时打碎茶盏抵住脖子威胁他们,无痕方才得以安全离开。

    少时开始装病绝食,父皇却不为所动。她用碎瓷片划开了手腕,父皇最终还是来见她了。

    「父皇为何不相信郑家?」少时躺在床上含泪问他。

    他坐在床旁的凳子上,说出的话凉薄得很,「铁证如山,朕不能不信。」

    「那是诬陷啊,肖礼他图谋不轨,陷害郑家,如此这般,他的胜算能大增。」少时哭喊着冲父皇说道。

    「即便是如今的肖礼不轨,也不能证明郑家没有通敌。」

    父皇说出口的话语,冷静中带着残酷。

    少时知道父皇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悲凉涌上心头。

    「戎国狼子野心,和亲只是拖延之举,他们依旧会出兵,父皇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父皇一双眼盯着少时,掀开嘴唇说道:「你是女子,别生了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的心思。」

    少时真的有些绝望了,几乎瞬间卸下了所有气力,一字一句地问道:「父皇这些日子可曾有姑姑的消息?可曾想过要救姑姑于水火?」

    「肖礼不会伤害她。」

    他的坚定中透着可笑,分明是已经放弃姑姑了,说出口的话却冠冕堂皇。

    父皇走了,少时躺在床上,她的眼泪似乎要流尽了,眼睛干涩得厉害。

    起身推开窗,少时发出了与无垠约定好的信号。

    夜间,趁着守卫换防,他来见少时了。

    少时请求他去一趟平城,救出姑姑。

    第二日夜间,无垠回来了,他的左肩受了伤。

    却没能带来姑姑,只带来了姑姑的信件。

    信中的字迹潦草,应当写得很急。

    姑姑说自己很好,不要担心她,她向少时道歉,对不起她曾经的劝告,没能发现肖礼的狼子野心,嘱托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少时细细向无垠询问着姑姑的近况,无垠告诉少时,姑姑只是不能出门,她还怀着身孕,暂时不会有危险。

    无力感侵袭了少时,她为姑姑的命运,为自己如何也躲不过的和亲人生,感到了无尽的悲哀。

    少时不再反抗。

    见少时安静了下来,父皇似乎在求仙问道的间隙,想起了她也曾是他捧在手心疼爱的明珠。

    他将少时放出来,送去了母后殿中,让母后将她看牢些,教她些作为公主应当懂得的责任与道理。

    少时伏在母后膝头,述说着自己即将去遥远地方的恐惧,母后心疼地将她搂住。

    少时告诉母后想带自己熟悉的人去戎国,母后同意了。

    少时的侍从全换成了她培植的人,期盼着不再同前世一般,遭遇险境时便作鸟散。

    无垠被她留在都城,少时希冀着他接下平叛的旌旗,护卫皇城,阻止肖礼造反,维持稷朝的安定。

    无垠第一次不听她命令,无论少时说些什么,他总是不愿。

    少时知他是想护她平安,就如同前世一般。

    但少时不能置稷朝于不顾,只有稷朝不出内乱,她才能更平安些。

    少时告诉他自己带了护卫不会有危险,告诉他,自己与稷朝本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

    他却梗着脖子不愿。

    少时带着他登上北城楼,他们站在城楼上望着楼下官道,那是通往北边的方向。

    「不日我就要从此处出发,向北行进。」

    无垠似松般站在少时身后,没有接话。

    「我是公主,与稷朝同气连枝,稷朝安,我则安。」

    少时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他,他抿紧唇,眼底有一抹痛色。

    「你为何不愿留在都城?」

    他一言不发。

    少时心底生出些急躁,忙转过身不再看他。

    「那你可愿为稷朝守着海城?」

    背后仍是无动于衷。

    「可是哑了?」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短短两个字将少时定在原地:「不愿。」

    少时有些愠怒,第一次摆出公主的架子:「这是命令!」

    「恕难从命。」

    他铁了心要跟着少时去戎国,少时长久的谋划就要功亏一篑。

    少时想,自己若是同前世一般对他不理不睬,他会否反而不会这般护自己。

    思及此处,气急的少时口不择言:

    「我从来没有真心救你,那时我只当救了一个乞丐,后来也是想看看乞丐能有什么造化。」

    「你这般行径同狗有何区别,别再跟着我,我嫌恶得厉害。」

    「你这般赖着我,我并不会高看你一眼,我只觉着厌烦。」

    ……

    少时说出了许多伤人的话,用了千百种刺痛他的方式。她不知是否在他心底泛起波澜,但她的眼泪却不知为何簌簌而落。

    最后,少时只能命人将他绑起来。

    少时的车架离开都城那日,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他们跪伏在道旁送公主远去。

    少时曾在这条道上张扬肆意,也曾在这条道上体会人间百态,最后,少时仍像前世一般,踏上了这条她始终没能逃过的路。

    少时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她几乎能预料到自己命运,但仍寄希望于能平安到达戎国,至少让她拥有游说的机会。

    少时望着道旁密密麻麻跪着的人,显得悲壮万分。

    无垠还是逃出来了,他一向很有本事。

    少时看见他远远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在十里亭停下来等他。

    少时颓坐在亭子里,以往公主的威严和仪态不复存在,她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却依旧劝不动他。

    他们坐在亭子里,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一阵马蹄声远远传了过来,少时回头看过去,竟然是姑姑。

    她苍白着一张脸,形容枯槁,衣衫上还沾着泥土,少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公主府出来的,但她本该显怀的肚子却变得平坦。

    少时与姑姑抱头痛哭,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今日一去,当是死生不复相见,所有哽在喉头的话语都变成眼泪流了下来。

    姑姑让无垠送少时去戎国,叮嘱着无垠要不惜一切护她平安。

    少时却想要无垠留下来帮姑姑,她含泪问少时是否还记得她也曾征战沙场。少时知道她从来不是深闺妇人,她是斩敌阵前的女将军。

    但她与肖礼势必有一战,想到她要与自己心爱之人对阵,少时劝慰的话有再多也说不出口,她的痛苦,少时无法感同身受身临其境。

    她自责能护住自己,却护不住少时。给了少时一直贴身带着的嫁妆玉佩,这本是留给她女儿的。

    前世的遥儿在这一世再也不会出现,姑姑的心已经死了。

    少时带着无垠走了,带着姑姑的一份安心踏上了未知的前路。

    从马蹄扬起的尘土里回头看向姑姑,她骑在马上遥望着少时离开的方向。

    她是身体一向康健的习武女子,短短一年时间过去,如今却坐在马上摇摇欲坠,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

    少时和姑姑,如今都向着飘摇的人生行进了。

    无垠阴沉着一张脸跟着队伍,不靠近少时,也绝不离开很远。

    少时想,自己应当是实实在在刺痛了他。

    他生气也是应当,少时道歉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与无垠因此僵持了许久。

    他们从辽阔平原走到崇山峻岭,少时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她是真的认命了。

    前些日子少时食不下咽,现今绝望地认命了,反倒让她生了几分口腹之欲。赶路途中的吃食终究比不上宫中,她握紧弓,想进林子碰碰运气。

    一行人惊动了护崽的母獾子,它倏然暴起直冲少时而来。它倒是会挑,但少时确定在那个瞬间,她并不想躲闪。

    少时甚至想要它将自己扑倒,她想在一场失败打猎中命丧当场,她真的想死了。

    但少时不能,她的肩上还扛着臣民。

    无垠挡在了少时身前,他的长□□穿了獾子的喉咙。

    他总会在少时遭遇险境时第一个出现,利落地为她解决危险。

    少时不是说错话不愿承认的女子,她从来没有做公主的傲气。

    少时觑他一眼,清清嗓子靠近他。

    少时告诉他,那些不是自己的真心话,她只是想要他去守护都城,她没有别人可以相信了。

    无垠看着少时不说话,她不是精于察言观色的人,但自己在他的眸中看出了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纠结,有心疼,甚至还有悔恨。

    少时看不懂他的情绪,蓦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看懂过他。

    无垠开口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凉薄:「都城早就与我无关了。」

    少时想,他大约只是想要在自己身边,护着自己吧。

    少时在这条悲壮苍凉的路上,在这条将死之路上,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慰藉。

    越往北走越冷,凌厉的风席卷着尘土而来,寒风刺骨,心因为恶劣的天气而靠得更近,人总想着在身旁或多或少寻求一些安慰。

    在看得到积雪的山下,无垠递给少时酒囊。

    他将这个酒囊一直挂在身旁,一口也没喝,少时方才知晓他是为她带的。

    北边寒冷,一口辛辣的酒下肚,手脚能暖和好久。

    少时倏然有一种少女俏皮的欣喜,她抑制不住想要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想看着别人跟在她身后,为她善后。

    看见农户田中深深埋着的芋头,少时拿着镶满宝石的匕首,跪在地上偷挖,无垠站在她身旁为她挡住寒风。

    少时抱着偷挖的芋头跑去火堆旁烤,他在少时身后将银子丢入她挖出的坑中,算是买的。

    火堆边,无垠烤着猎来的野兔子,少时坐在一旁,边吃烤好的芋头,边等着兔子肉。

    掰开一块芋头,递给无垠,他就着少时伸出的手咬住。

    少时伸出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无垠似乎并无发现。

    少时想他应当只是腾不出手来,移开眼默默盯着手中的芋头,无垠的耳朵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竟然红得厉害。

    兔子肉烤熟了,少时接过时,他们的眼神不可避免地交汇了,又不约而同地双双移开。

章节目录

和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沈四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沈四方并收藏和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