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上前,李元熙才微偏头去看。

    最快赶来的是大公子林澹,林溪的嫡长兄。

    他年方十九,生了副清俊的好相貌。以林学文探花郎的姿容,加谢音名门闺秀的美貌,两个人的孩子们容色自然都不差。

    更兼他习武多年,身材修长,腰腹紧实。

    只眉眼间一股悍气,生生破坏了原本雅致的容貌。

    谢音父兄最初颇关照林澹,五年前送他进了给先帝抬灵的挽郎队,一出来便升去了皇城鸿胪寺当九品录事,想让他走文官晋升的路子。

    但林澹也不知如何想的,籍籍无名五年,年岁满十八便转去当了卫士。

    林学文品阶门荫有限,林澹如今才是个八品的太极宫翊卫。

    只把谢音父兄们恼道‘朽木不可雕’,平日见了没甚好气。

    自谢音病起,林澹九岁后由老夫人和卫夫人看照,十四岁入皇城,在家时日甚少,逢休只陪着表小姐、幼弟玩耍,与林溪没相处过。他随林学文,也觉得林溪是个祸害,摆不出好脸色。

    李元熙收回目光,自然道:“我想来便来了,需要谁许?”

    林澹未料往日懦弱寡言的嫡妹敢出言反驳,他不善言辞,下意识侧身,似是想寻人求助,身旁却仅有一小厮立着,一时只能皱眉瞪来。

    李元熙心知他这会儿想的定然是表小姐,那个能言善辩古灵精怪的活泼女郎。

    林溪的视角毕竟有限且残碎,许多事不了解,她也很好奇,一个寄人篱下的女郎,如何使得满府称赞,连嫡长子也唯她马首是瞻的。

    林澹的小厮横眉道:“小姐如何这般说话,怎可不敬长兄。”

    刚说完他便脸朝地摔了个大马趴。

    李元熙乜那小厮一眼,不耐烦再应付。她越过更错愕的几人,直进院子入厢房,来到谢音床畔。

    榻边只有一名女侍,年岁略长,约三十一二。

    她叫春蕙,人唤蕙娘,从小伺候谢音长大,年轻时自梳不嫁对佛祖发了誓要一辈子伺候主子,在林溪游魂的记忆里,谢音死后她也一头撞死了。

    府里她是仅次于谢音的‘糊涂人’,林溪被强送出府时,只有她磕头拦着。

    然而人微言轻,做不得数。

    谢音近两年病得愈发重,清醒时日不多,说是全一场主仆情谊,趁她还有口气在,安排走了许多谢氏家生仆婢。

    只蕙娘打死不肯走。

    她掌了谢音院内人事,时不时赶走几个新来的小婢女,说她们伺候得不用心。

    府里人暗地都道主仆两被煞星懵了神魂,一个赛一个的糊涂。

    春蕙见了李元熙,惊喜得眼眶一红,“溪儿!”

    “蕙娘。”春蕙于林溪如同半母,李元熙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春蕙怔然,不自觉止住上前的脚步。

    倒是敏觉。李元熙又一笑,随口道:“我既回来了,性情已不同往日,多担待。”说着在床边坐下,将昏迷不醒的谢音的手握入手心,无声启唇。

    她所料不错。

    既有人能给方出生的林溪下咒,久病不起的谢音也有古怪。

    此刻亲眼见了才知,下咒之人何其狠毒。

    谢音身边跟着一婴鬼。

    十年前,她生第二子林泊,本是双生,后出来的胎死腹中。当时府里谣言四起,都传是林溪煞星所克。

    然而真相看来却是谢音被下了婴鬼咒。

    这咒是古时一巫妇所创,将胎中子炼化成婴鬼,诞下后以精血养之训之,大成即为凶器。

    谢音并非巫鬼道中人,那婴鬼无人驯养,既不成器,又懵懂无知,只会趴在母亲身边无节制地吸□□血,长此以往,谢音自然衰败下来。寻常大夫也瞧不出缘由。

    一咒只作一用,下咒之人约莫也未多考量是双胎,只这一胎婴鬼,也足够早早耗干谢音寿命了。

    那婴鬼还是稚儿大,本能地惧怕李元熙,尖利地哭喊起来。

    谢音眼皮颤动,痛苦地皱起眉头。

    李元熙最烦吵闹,无声道:再哭就吃了你。

    鬼婴一呆,哭得更大声了。

    李元熙眉心一皱,屈指微微一捻,将婴鬼凭空揉成了一颗小团子,直丢入霉球体内。

    谢音与婴鬼因果关系深重,彻除不得,就如灾鬼之于林溪。灾鬼与林溪同炁,双鬼也算有亲缘,故而可以兼之。

    其实还有更妥帖收容它的法子,怪只怪鬼婴听不懂人话。

    被噎了一下的霉球:……原来是让我吃。

    这块不成器的点心它平日都看不上,吃来何用?它默默窥视魂体,发现不能将之内化,更郁卒了。一两声婴儿的哭啼突兀地响起,李元熙目光压下来——

    霉球一巴掌呼在小团子脑门上,赶紧让魂体噤声。

    乖乖,惹你奶奶不高兴,我们两都得完!

    婴鬼敛去那瞬,谢音紧皱的眉头松开,面容上的陈年郁气也在消散。蕙娘轻‘咦’道:“夫人的气息好似平稳了许多。”

    真是敏锐。李元熙沉思一瞬,问:“林学文人呢?怎未侍奉在旁?”

    “……”春蕙许是也未料到人能性情大变至此,足足愣了五六息才回,“老爷昨夜来看过夫人,不足一刻,说是不忍睹目去书房歇息了。”

    又低声追问:“溪儿,你怎,怎直呼老爷大名,外人听了于你名声有碍。”

    “林学文送我去庵堂那日已与我断了亲缘。”李元熙不以为意道:“外人多言确实烦耳,我便勉强唤他一声林司业罢。”

    她想着蕙娘那句‘不足一刻’,以蕙娘的觉察力,这些年应是看清了不少事。

    “你觉得林司业对夫人可有真心?”

    她微抬头,直眼看向春蕙。

    春蕙浑身一颤。眼前的小女郎,明明还是那张她看着长大的脸,却分明又像是另一个人,莫非真有煞鬼夺了魄?不,煞鬼哪有这等从容高华的气度——

    女郎坐着她站着,偏她觉得自个儿仿佛是跪着的!

    可女郎又非全然陌生,还有一两分熟悉在。

    春蕙难得其解,又莫名信任,郑重且缓慢地摇头:“老爷情志不在夫人。”

    李元熙了然,“在卫夫人罢。”

    谢音去世,以林学文的地位和好名声,再续娶名门也非难事,他偏娶了寄居在府多年且年岁不小的寒门表妹,不是情重便是另有把柄在人。

    春蕙呼吸一紧,满眼愤慨,压下对女郎的疑怪,犹豫片刻方低声道:“卫夫人当年新寡被夫家赶出,带着幼女无处可去来府投奔,是夫人好心,念着她是老爷表妹,老夫人与她有教养情分,才许了她娘两在老夫人院子住着,有口饭吃。”

    “原是养着给老夫人解闷的,可看老爷这些年关照那对母女的情意,已是越发的不遮掩了。”

    春蕙看了眼女郎,忍气吞下一句‘光看那位表小姐,在府里比嫡小姐名声好地位还重’,道,“老爷若是在娶夫人之前便与卫夫人有情,那便,便……”

    李元熙慢条斯理接过话,“便是个寡廉鲜耻的负心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弃旧人娶名门攀了青云梯,又在夫人眼皮子底下与小青梅续旧情,这等双全福分,他莫不是给哪路小神拾靴得来的?”

    春蕙张口结舌,欲笑还惊,好半晌才茫然地移开目光,絮语道:“夫人怀泊哥儿时我便觉察不对了,可没把握和夫人提,等夫人生完,精气神一日比一日坏,我更不知如何提起,我还觉得这地儿阴祟古怪,想劝夫人和离出府,我是不是猪油蒙了心,竟敢这么想。”

    她泪珠滚落,“可我说不出来,全是些没根据的揣测……”

    这是一番压抑了多年的话。

    春蕙也不知怎的尽数吐露了,她目光闪烁着看向女郎,欲言又止。

    李元熙:“并非都是你胡思乱想。和离还是休夫,等夫人身子好,事查清楚了再定。不能只全了林司业的好名声,名正言顺还得师出有名,此间不要打草惊蛇。”

    春蕙自发略过‘休夫’,双唇颤动,问:“夫人身子会好吗?”

    “自然。”李元熙放下谢音的手,优雅起身。

    春蕙泪盈于睫,“那溪儿,你、你还好吗?”

    李元熙定定看她一眼,“会好的。”

    春蕙双脚发软,李元熙纡尊降贵虚扶了把,吩咐道:“让两个伶俐点的丫鬟来伺候我梳洗。”

    春蕙这才看清女郎鬓发微乱,裙边也沾了泥土,偏她气态从容,使人忽略其他,看不到一丝狼狈。春蕙张皇应是,连忙去了。

    热水送来时,林澹还在院外徘徊,眉头紧锁,闷闷的不言语。

    春蕙看出他应是在等表小姐,心中又痛又无奈,索性先使人拴了院门。

    她莫名觉得如今的溪儿是不容许人打扰的。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又滑过脸庞。

    谢音住的怡心居是林府风水最好的一处,比老夫人院子还好些,林学文在名声上总是做得很好的。但此地再好也远不及长乐宫。李元熙站在半人高的浴桶边,迟疑地踏上一阶木梯。

    林溪的记忆里可没有沐浴这等琐事。

    她也没用过这么小的‘池’。

    父皇母后宠她至极,浴宫规制比照御池,习惯了下台阶入白玉汤,她上得不是很习惯,眉心微蹙。

    春蕙怕丫鬟伺候不好,亲自在旁,忙拦住道,“女郎且先宽衣。”

    李元熙便把脚又收回来,皱着眉舒展手臂。

    春蕙动作很轻,心中愈惊。她是谢氏的家生婢,有几分聪慧,虽囿在林府多年,但过往受宫廷嬷嬷的教还在,早些年还随谢音入过宫,贵人如何神态举止,她有几分印象。

    记得最深的当属花年早逝的长公主。

    先帝后宠爱公主的程度,数千年来无出其右,说句大不敬的,便是让先帝如寻常爹伯给公主当马骑,他想必都极乐意。

    长公主存世仅十五年,留下的故事却足够后人谈百年的。

    昔日太子,如今的天子也很爱重长姐。听说,自长公主逝去,‘公主’一词堪为禁词,陛下登基后一改先帝温和之风,手段雷霆,其余公主先后被他发嫁出宫,宫中再不闻‘公主’之称。

    陛下今二十五而未有子嗣,更有传言称是陛下恐出公主。

    听来可笑,细想又觉不无道理。

    溪儿因生辰撞了长公主忌日被人诟病,她却生不出半点对公主的迁怒怨怼之心。那等清艳绝伦的贵人,只一眼便让她记了许多年,真不似凡人可随意亵渎的。

    春蕙悄悄抬眼看女郎,气态华贵逼人,一阵恍惚的似曾相识。

    她当真是魔怔了,竟觉得溪儿的面容与长公主有两分相似。溪儿本就貌美,只怯懦少言如明珠蒙尘,如今姿态一变,容光大甚,颇似琳琅耀目令人不敢直视。

    衣裙除尽,春蕙看见女郎腰侧熟悉的红色小痣,咬唇,手指微颤,轻扶女郎入浴。

    院里备的林溪衣物都是旧衣,浴后,春蕙取了她亲手为夫人裁的一套华贵新衣鞋袜来,忐忑呈上。

    “女郎,这套是开春新裁的,你看可穿得?”

    李元熙颔首,虽是寻常布料,但她还是拍了拍春蕙的手背以示合意。

    春蕙下意识松了口气,待回神,低下头藏去一抹黯然忧心。

    正穿着,小婢女在门外慌张喊道:“蕙姑姑,老爷使了两个门仆来要押大小姐出府哩!让奴等把院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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