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蕙面上又慌又气,“这如何使得,可不能开门!”

    李元熙理了理垂绦,“开罢,无事。”

    春蕙一怔,应是,又道,“女郎,发还湿着呢。”

    “去廊下擦便是。”

    确实没什么事,两壮仆刚进门就脚绊脚摔破了头,踉跄爬起还欲冲来又摔了,连摔三四次后两人终于止在原地,惊惧地看向悠然在廊下安坐的女郎。

    但见蕙娘和一小女婢分侍两旁,各拿一方软布给大小姐拭着湿发。

    女郎面庞如玉,唇红似血,整个人泛着湿气,衣着华贵,垂着眼优容雅致的坐在晨曦中,仿佛氤氲出薄烟。

    他们未曾见过大小姐如此荣光摄人。

    只心道:娘舅老爷的,大小姐越发怪煞了!

    李元熙抬眼,细声道:“我不想走,便没人能让我走,林司业要是不服气,让他来这儿见我,我自会和他好好说道。”

    两仆瞠目结舌。

    一仆血汗入眼了也不敢擦,战战兢兢道:“老爷刚起身,一会便来。”

    李元熙瞥向立在院门口呆看了半天的林澹,好奇道:“卫夫人与表小姐还未起身?”

    “卫夫人应是起了在侍奉老夫人。”春蕙低声回,“表小姐自进太学后勤勉苦读,说是书院少眠,逢休便要补觉,非辰时不起。老夫人和老爷都许了。”

    李元熙不悦,“太学非苛学之地,女学更为宽和,严定的晨起昏歇,夜余数时,怎会少眠?”

    自女帝后,本朝男女无大防,女子也可为官。然女子起势晚,入朝者凤毛麟角,也多非要员。她明女子聪慧处不输儿郎,凡能尽力处,多督学办。太学女学便是她一手起办的,每一条规项都数度斟酌过。

    父皇对女学可有可无,只是凡她之愿必许,她原以为自己死后女学将衰,没成想太子揽了过去,即位后又降了门槛广开生源,如今倒盛了。

    春蕙正不知如何作答。

    林澹皱眉走过来,辩解道:“念期好夜读,说夜深人静能不被人打扰,做起学问来更有思路。她读书用功,于是少眠。”

    赵念期,便是那位表小姐的大名。

    “荒唐。”李元熙更不悦,言语仍旧轻曼,“太学院占地不丰,院生斋舍最少两人一室,她不顾公时挑灯夜读,就不怕扰了旁的学子?”

    林澹瞪了瞪眼,不知如何反驳,一副恨不得退回去再等等的恼闷。接着又似想起来意,转而生硬问道:“你何时有了这等伤人于无形的身手?”

    他旁观半晌,只觉从未看清过这位嫡妹。

    五六岁时他也曾对幼妹表示过欢喜,然她身边怪事太多,一次他和幼妹玩耍莫名其妙被烛火烧掉眉毛后,母亲便再没让他单独与幼妹相处过。

    他至今还记得母亲那时痛惜无奈的眼神。

    母亲将幼妹藏起来养,怪事却并不见少。时常有婢仆暗地哭骂大小姐是个灾星。

    他不怕被灾,但他怨幼妹夺去母亲大半心神,使得母亲整日愁颜不展,等双生弟弟仅活其一,母亲一病不起,他对这幼妹再无一丝好感。

    母亲养她多年,落得个名毁人败的下场,她不是煞星是什么?

    他心绪翻涌,偏听嫡妹轻飘飘回了句“我不会武,不过驱使一小鬼罢了”的荒唐话,林澹一时恼极,大步上阶伸手便抓住了女郎的手臂,欲将她拎起——

    一股极寒厉的气陡然在他体内炸开,他动作骤停,额上瞬时冒出冷汗。

    他定住三息,既知这股气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但神志上被威慑的可怖感着实令他不敢动弹。

    “放肆!”

    一方软巾砸在他脸上。

    那道声音不大,轻,却如雷,威,而不厉,然有万钧重。

    蕙娘、女婢们,以及院内那几个仆人莫名慌得跪了一地。

    他几乎下意识松了手,也欲跪下,是数年武学功夫捞了他神回来,堪堪于半道止住,免了这极难堪的一幕。

    李元熙余怒未消,又扯过另一方软布,甩在林澹头上。

    仍不尽意。

    宫中仆众知她习惯,这时便该呈上空盏玉瓷等物,让她摔出个响,方能解气。然此地并非长乐宫,李元熙只沉着脸,冷冷直视林澹。

    林澹被当众甩了两下颜面,虽恼更惊,他退下去五六步外,涨红了脸不敢回视。

    好大的脾气。他一阵心悸,好像她天生就这幅脾气一般。

    “逆女!”偏此刻,一道浑厚的男声先人一步传来,接着一年近四十的男子领着管家踱方步入院,怒道:“你竟敢私自回府!”

    正是林学文。

    他的胡须便蓄得很好看,每一分寸都修剪合宜。做官久了,礼步趋趋,疾走也未见不雅。十数年养的一派名门行径,丝毫看不出他是个泥腿子户出身的寒丁。

    李元熙扫了眼他身后若隐若现的阴煞,无声冷笑。

    霉球‘呜’的一声滚了过去。

    大高个一身正气它动不了,可把奶奶气坏了,它正怕被迁怒呢,还好老头们来了,区区阴煞它如今可不见怕的!

    林学文眼看要摔个五体投地,林澹飞步扶住,怒瞪女郎,“你!”

    管家没人扶,摔得‘哎哟’一声痛叫。

    “逆女?”李元熙冷眼瞥来,“林司业看来真是老了,忘了你送我出府时让我权当没有你这个爹。想当我爹,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满院仆人倒吸凉气。

    林学文眉心一跳,“我明明说的是权当没你这个女儿!”

    “有何区别?”李元熙道,“总归是你我二人亲缘已断,林司业以后莫要胡乱攀扯。”

    林学文胸膛起伏似是被气狠了咳咳出声,林澹忙搀起来,皱眉低声道,“父亲莫急,事有蹊跷,您瞧她言语乖张无状,恐怕是邪祟上了身。”

    他方才不算白挨两抽,林溪若是会武,以她如今肆意伤人的脾性,能不还手?

    她那话说不定是真的,有鬼怪作祟。

    至于他为何不受煞鬼侵害,约莫是他阳气重,能抵。

    林学文脑中闪过一念‘怪不得’,眯着眼冷静打量。他道怎对上那逆女目光便无故心生畏惧,原是灾煞终究夺了她的肉身,现出真形。

    李元熙若知他猜想,定嗤之一笑。

    人生暗鬼阴煞,多不自知,能知者见者用者灭者,非巫即道。她大道已成,寻常阴鬼见了她,自是耗子见了猫,天生天克才生怖畏。

    甫一照面,她便知林学文不是巫鬼道中人。

    婴鬼咒不是他下的,但是否与他无关尚不能定。

    府中最有嫌疑的,恐怕还是卫夫人和赵念期。

    “此女邪气非常,庆管家,立刻去请阴狱司主来。”林学文忽的扬声道。

    林澹不由面露迟疑。

    阴狱司专擅惩治阴邪诡事,手段狠厉,尤其是那位谢氏主家镇国公府嫡出的司主谢玦,由他经办的诡案,无有不破的,但涉案之人鬼下场之惨烈,也是无人能及的。据说阴鬼也惧其名号,闻之便丧胆而逃。

    论亲缘,他还得称谢玦一声表叔。

    只他二人从未私下交谈过,实是谢氏主旁子孙众多,认不过来。

    “父亲,清虚观主远游数年日前归京,何不请他?”

    林学文叹道:“澹儿,非是我心狠,这孽障已被煞鬼夺了魄,回天乏力也!前些年我和你母亲请了多少道士高人来府,若是有用,也到不了今日这地步。”

    “阴狱司离我府最近,她多留一刻,你母亲便多一刻危险。”

    林澹这才警醒,担忧地看向紧闭的厢房门,再看林溪,已有一丝恼恨。

    春蕙支起身想反驳,但知无凭据只会徒增口舌,又忿忿跪回去。李元熙看得有趣,笑她:“你还跪着作甚。”

    ?

    也是,她怎么就跪下了?

    随着女郎轻露的一丝笑,满院凝滞的气氛一瞬解封流动,林澹都察觉到了几分松快。

    春蕙茫然且讪讪地起身,“奴再去拿新布来给女郎拭发。”

    李元熙瞥了眼地上的白布,方扬起的嘴角又放平了。

    春蕙一颤。那几个正想起来的婢仆后脖发凉,莫名不敢再动。只有挣扎爬起来的庆管家听老爷和大公子似是议定了,忍着心慌回道:“老奴这就出府去。”

    “阴狱司主,邢部左侍郎,有缺?”李元熙双手交叠在膝上,目光意味不明,“也好,便是此人送我来府的,我许了他厚礼一份,待他登门再赠。林司业你该庆幸与我断了亲缘,不然这份厚礼你如何付得起?”

    “你当初娶夫人时家里只有薄田两亩,聘礼都是谢氏给你备齐的,官场打点的银两也是夫人出的,你这些年得的俸禄,只拿去养你母亲你表妹和表侄女都不够,还能剩下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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