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李湘夷赶在宵禁前出了遂州城门。

    走在官道上,接连遇见几个熟识的农户,只是不待她招呼,对面的人却都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跑远了。

    忆及白日里张婶的告诫,她无声轻叹,索性不再张望,只自顾自低头赶路。

    在李家的特意安排下,她的住所位于田郊边缘,临近山脉,寻常时候人迹罕至。

    往日里,曾有不长眼的混子鳏夫想占她便宜,但她幼时随父亲习过几年武,对付些地痞流氓自是不在话下,收拾了几人后,再没人敢偷摸过来。

    不远处,破败的茅草屋沉寂地坐落在山脚下,黑压压一片,似是蛰伏已久的猛兽。

    李湘夷踏着月色推开院门,不大的四方小院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木柴堆放在角落里,院子中间放有练武用的木桩,磨损严重。

    点燃茅屋外的灯台,昏黄烛光登时照亮窗棂一角。

    在外头奔波了一天,她正挑了些柴火欲烧水沐浴,甫一转身,却忽见淡黄的纸窗上有人影掠过。

    烛影轻晃,似在无声提醒。

    ——屋内有人!

    危机感如潮水一般涌来,她立时汗毛倒竖,心跳如擂。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并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从适才一闪而逝的身手就足见来人是个练家子,怕是早已潜藏在屋内多时,只待她最无防备的时候,予她致命一击。

    今日李婉儿诡异的眼神在脑海中突然浮现,呼吸急促之间,她仿佛闻见了死亡的气息。

    李家竟当真要赶尽杀绝!

    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李湘夷几欲逃离,但仅存的理智又让她硬生生驻足在原地,不敢打草惊蛇。

    冷汗从光洁的额上渗出,她控制着僵直的手腕放松,怀里的木柴纷纷滚落,四散在地。

    “哎呀,怎么掉了。”

    蹲下身装作捡柴的样子,她暗中瞥向茅屋,见里头没有动静,才缓缓朝院门挪去。

    五米、三米、两米……

    眼看就能逃出生天,她心中急切,脚上动作却越发轻缓。

    不成想,天公不作美,田垄间一阵狂风忽起,破败的小院木门被猛地吹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糟糕!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茅屋内陡然暴发出巨响,烛火应声熄灭,院子重新陷入寂然的黑暗中。

    山峦之上,飞鸟振翅,隐有孤狼哀鸣。

    黑夜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她不再掩饰,借着暗淡的月光,不要命地朝院外狂奔。

    感觉有风声从后袭来,她下意识就地一滚,寒芒擦着发丝而过,没入身侧泥地。

    一道黑影在瞬息之间靠近,她甫一抬眼,就见有人拔刀砍来。

    生死之间,她爆发出惊人的潜力,一个鲤鱼打挺,直踹向刺客持刀的肘臂。

    大概是没料到她还能反击,来人轻敌之下被击中关节,后退开去。

    李湘夷见逃之不及,已摆出防御姿势,她紧紧盯着对面的黑影,沉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刺客头脸被黑布蒙住,嗤笑一声并不答话,身影晃动间,又朝她袭来。

    李湘夷被几番逼至绝境,已被击发出血性,明如朝霞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她拔出先前射来的短刃,迎面而上。

    既然逃不掉,那就拼死一战!

    短兵相接的瞬间,她虎口一震,整支手臂微微发麻。

    隔着刀刃,她察觉到了对方森冷的杀意,毫无保留欲将她吞噬。

    她咬着牙苦苦支撑,却因为力量悬殊被打得节节败退,身上也被划出了几道口子。

    正当她力竭之际,破空声陡然传来,不待她看清,面前的刺客已被击飞出去。

    李湘夷警惕地回首,但见一道高瘦人影静立于木桩之上,气势卓然,似一柄锋利的宝剑。

    那刺客瞧见来人,竟也顾不得杀她,飞也似得翻过院墙离去。

    “你又是谁?”

    李湘夷虽看出对方似友非敌,但依旧支撑着身体保持防御的姿势。

    高瘦黑影并不吭声,只从怀中抽出一张信筏,拈花飞叶一般朝她射来。

    她素手接过,借着月色辨认了一会,却见其上赫然写着“李申将军之女亲启”的字样。

    “这是?”

    正待询问对方是何意,李湘夷抬眼望去,夜黑风高,院中竟是再无人迹。

    她眉头紧锁地重新点燃烛台,展开信纸,细细查看里头的内容。

    “帝赐婚李申之女,派七皇子往遂,李鹏欲以亲女代之。”?

    寥寥数语,她翻来覆去地咀嚼,恍惚间无限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却尽数化作一声悲凉的叹息。

    将信纸放于烛火上燃去,星星火光倒映在她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却也难以化去其中的冷意与决然。

    李湘夷扬手散去灰烬,遥望远山孤月,轻声笑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如此,我何不直接入了此局。”

    *

    竖日清晨,李湘夷收拾好细软,告别了她居住三年的小院。

    毫不吝啬用这些年的积蓄置办了一套得体雅致的行头,她摇身一变,月白色云纹锦袍加身,头戴珠翠,脚蹬软缎绣花鞋,赫然一副世家小姐的装扮。

    默然行于遂州城街上,她没有丝毫遮掩,往来行人具是惊叹,却已鲜有人能认出她来。

    大抵三年来,她粗布短褐裹身的粗俗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再没人记得过去的她亦是金装玉裹,姿容冠绝遂州。

    李湘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旁若无人地来到李府门前。

    李家府邸位于遂州城东,是李申告老还乡时,遂州刺史王翰亲自命人修缮的,占据了半条街的面积。

    驻足在朱红大门前,她静静凝望着匾额上的“李府”二字,目露怅惘。

    曾亲笔题写下这二字的人已随烟散去,如今却只剩下一群魑魅魍魉在此处敲骨吸髓。

    何其讽刺!

    门前的小厮通报回来,领着她一路进入内院书房。

    “侄女,参见大伯。”

    李湘夷皮笑肉不笑,对着桌案后的李鹏微微行礼。

    李鹏年近中年,面上皱纹稍显,他长得五大三粗,茂盛的胡须经过细致打理,一张国字脸上肃然无情,虎目中不时闪过算计的暗光。

    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李鹏缓缓倾身坐起,意味不明道:“在外头养病三载,倒是长得越发齐整了,看来城郊的山水当真养人。”

    李湘夷垂眸,淡笑道:“多亏大伯一家的照拂,侄女才能在外安心修养。”

    “说吧,何事需要与我私下商谈?”李鹏不愿同她打哑谜,不耐道:“若是为了昨日婉儿的事,你亲去赔罪即可。”

    李湘夷心下讽刺,面上却平静道:“我来的确与婉儿姐姐有关,但此事能做主的却只有大伯。”

    “究竟何事?”李鹏浓眉皱起。

    缓步上前靠近桌案,李湘夷眸光浅淡,轻声道:“自是关于陛下赐予我的婚事。”

    她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

    然而,话音刚落下,李鹏立时拍桌而起,一双虎目紧紧盯视着她,带着无声的威胁,仿佛她再多言一字,就要将她诛杀在此。

    满室寂静中,李鹏阴狠的声音响起:“你从何处得知?”

    “这重要吗?”李湘夷脊背如松,轻抬眼帘直直望向对方,道:“大伯放心,我今日来此,并不是想借此挑事。”

    李鹏阴晴不定的脸上尽是怀疑。

    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李湘夷一字一句道:“我特来挑明此事,不过是为了全两家情意,将这桩婚事让与婉儿姐姐。”

    李鹏微眯起眼,道:“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如满月之弦,只需再一用力,就会崩断。

    李湘夷别过眼去,侧身望向窗外,语气轻淡道:

    “圣上赐婚本是大幸,侄女也曾想过借此出头,但我父亲戎马一生,早已厌倦了京城的尔虞我诈,他生前常说只希望我能在遂州城平安顺遂度过一生。”

    说到此处,见她神情落寞,身影萧瑟,李鹏亦是面色稍缓。

    “再者,侄女自知愚钝,又常年长在乡野,若嫁去京中恐难以应对各色事宜,届时在天子脚下出错,必会殃及李家,殃及大伯。”

    这话里半真半假,状似坦言,周遭紧绷的气氛立时一松。

    “二弟确实不希望你远嫁。”李鹏略一沉吟,表现得很是迟疑,“但……这可是欺君之罪。”

    看出对方已是意动,李湘夷劝道:“一笔下写不出两个’李‘字,婉儿姐姐与我本也无甚分别,谁嫁了都是从李家出去的。”

    长久的沉默中,李鹏神色半明半暗,似是在做激烈的思想争斗。

    半晌后,李湘夷手心已是沁出汗来,终是听对方朗声笑道:“不愧是二弟的女儿,识得大体。”

    她唇角微勾起,“这是侄女应该做的。”

    李鹏满意颔首,不经意道:“我看你也在外面将养得差不多了,借此机会就在李府住下吧,也好与婉儿有个照应。”

    听出对方话里的不容拒绝,李湘夷俯身道:“ 谢大伯。”

    *

    屋外明月高悬,却时不时有阴云遮掩,华光尽失,回廊下昏沉黑暗,屋内两道人影对坐着。

    “你就这么放过她了?”遂州刺史王翰坐在榻上,抿了口茶,冷声问道。

    李鹏深夜造访刺史府,为掩人耳目,他身披长袍,将面目隐藏在兜帽之下,看不清神色,“不是我想放过她,而是现在还动不了她。”

    “哦?”王翰目露沉疑,“一个孤女有什么动不得的。”

    李鹏沉吟片刻,咬牙道:“昨晚我已命手下前去斩草除根,却……无功而返。”

    王翰讶然:“怎会如此?”

    “有人在暗中保护她。”李鹏讳莫如深,语气阴沉:“应当是李申的旧部,她已然知晓陛下赐婚之事。”

    闻言,王翰重重放下茶盏,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李申死前说不定留了后手。”

    话落,屋内一片凝重,唯有烛火的声音,噼啪作响。

    终于,李鹏缓声道:“不必惊慌,就算有后手,也定不如何强劲,不然她何至于放弃婚约,与我讲和。”

    他语气镇定,还带有丝丝傲慢,“左不过是一女子,又在外苦熬三年,如今放弃婚约换得在李家衣食无忧,倒也是常事。”

    王翰却道:“再有一月,七皇子就要到了,虽说是个草包不足为惧,但让她光明正大呆在李府难免会露出马脚。”

    “放心,我已命人散布她归府的消息,这一月里她会与婉儿互换身份,届时李代桃僵可谓水到渠成。”李鹏对自己的计策颇为胸有成竹,“等事成后,她同犯欺君之罪,再无反悔的余地。”

    王翰微微颔首,但仍道:“探清楚她的底细后,尽快找机会除掉她,以绝后患。”

    李鹏声音狠戾:“如今留她住在府中,也是为方便我暗中下手,最迟三月,她就会悄无声息病逝在李家,到时候人死如灯灭,纵使李申留了何等后手,也再无用武之地。”

    王翰满意地笑了,却假意道:“你这个当大伯的,可当真狠得下心。”

    李鹏冷嗤一声:“等她死后,我会让她以婉儿的身份入葬,也算是厚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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