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散朝后,温知瑜和顾允樘一起回翰林院,顾允樘问道:“你的店何时开张? ”

    温知瑜笑道:“大概是馆选后。”

    顾允樘点头道:“怎么突然想要开铺子?”

    温知瑜不加掩饰地告诉他:“我的家族世代经商,在京中开商铺本就在我的计划之内。我昨日收留了一无家可归的女子,我想给她一处安身之所,所以这铺子,就让她来经营好了,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日后她也能为自己做主,做自己想做的事。”

    温知瑜的回答出乎顾允樘的意料,他正色道:“你的安排很妥当,只是你这样帮她,是因为……你心悦于她吗?”

    温知瑜扑哧一笑,道:“我们之间只有一面之缘,谈何喜欢。”

    其实她寻清橙还有一原因,清橙是前世与她同住宫内的旧人,她的存在亦是在提醒温知瑜,绝不可轻易忘记自己回京的目的。

    顾允樘回忆起一人,否定道:“你可信?这世上还真有人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动心。”

    温知瑜听出他的话意,试探道:“那和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现在何处?”

    顾允樘的心事被点破,颇感窘迫,但因他对那女子的恋意更多是出于好奇,于是不愿多说此等情事:“我也不知她在何处。”

    温知瑜见他微露惆怅之色,忙偏转话题:“对了,我的店铺开张,承明兄要给我准备什么贺礼?”

    顾允樘笑道:“你倒是不客气,说吧,想要什么?”

    温知瑜想了想答道:“我听闻你府中收藏了许多前人的字帖,你就送我几幅你临摹的字帖罢,”

    送几幅字帖并不难,顾允樘欣然答应:“好,我回去给你选几幅。”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翰林院,这些时日他们除在文华殿负责廷议记录外,日间其他时候仍旧在文牍房阅览公文副本,所以此刻他们正一路行近文牍房。

    正是一年春深之时,偶有惠风至,飘絮飞花于莹莹春光中同蝶共舞,明媚的光华投射在文牍房廊下地砖,在这亦暗亦明处有两名内臣,其一手执鞭子站立,其一跪地忍受鞭笞,执鞭人的作态和眼前的清雅春景格格不入,温知瑜不禁蹙眉。他们在文牍房的尽头处,对温知瑜和顾允樘的到来并不知晓,温知瑜上前扬声喝止:“住手!”

    执鞭人闻言不再动作,辨出温知瑜和顾允樘后,朝两人躬身一揖:“温大人,顾大人。”

    跪着的那名内臣慌忙站起行礼,温知瑜这才认出他是那日引他们去文华殿的人,他的衣衫隐隐渗出血迹,行礼时强忍着疼痛,手却忍不住颤抖。

    温知瑜问道:“中贵人,他犯了什么错?”

    执鞭人答道:“新抄送的一批副本,教他弄湿了,大人您说这能不罚吗?”

    那内臣悻悻反驳道:“我没有,不是我弄湿的。”

    持鞭人不满他的反驳,又不好在温知瑜和顾允樘面前发作,只得默默噤声。

    温知瑜看出其中端倪,道:“那批副本在哪?不管是谁弄湿,重新抄送一遍才是要紧事务,中贵人,你说呢?”

    执鞭人连声答应:“大人说的是,我这就教他回去写。”

    顾允樘道:“既已出错过一次,还是让这位中贵人就近回文牍房抄录更为稳妥。”

    执鞭人不愿碰壁,忙答复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转首吩咐那内臣,“赶紧去吧,今日我就罚你到这。”

    执鞭人又和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后才离去,那内臣也因此暗暗松了口气,忙下拜答谢道:“义真谢二位大人。”

    温知瑜双手搀起他,道:“不必客气,在宫中供职难免有所疏漏,中贵人日后小心。”

    回到文牍房后,他们三人齐案而坐,被沾湿的副本有数十本,温知瑜觉得闲来无事,便帮着义真一起抄录。温知瑜细细观察义真书写,发现他能写得一笔端庄优美的楷书,颇为赞赏道:“中贵人居然写得如此一手好字!”

    义真略一笑,道:“大人谬赞了,都是少时在内书堂所学,笔力不及大人。”他九岁入宫,十岁被选入内书堂读书,习书练字是他的本职,只是过去年纪稚幼,会厌倦每日背书练字,偶尔临摹不合词林老师意,便会被司礼监提督要求跪在圣人像前,用戒方打手以示惩罚,现在练成的书法,都来于他接受的每次惩罚,只是这些种种,他不会和任何人提及。

    温知瑜摆手一晒:“中贵人过誉了,”

    语未尽,一内臣入内禀报道:“二位大人,请前去文华殿,今日皇上也参加廷议。”

    温知瑜和顾允樘相视一眼,一时无言。近来多地出现饥荒,官员上报后,赈灾所用的一百余万石粟谷也从预备粮仓分发至灾伤地方。虽云州战势稳定,赈灾事宜及时,今岁战事和灾厄共起,皇帝依然忧心忡忡。

    待温知瑜和顾允樘进入文华殿时,群臣已分立两侧,皇帝未至,他们只接耳私语,气氛不似往日般轻松。

    俄顷,皇帝入殿于御座上坐下,群臣跪拜齐颂:“陛下万岁。”皇帝命众臣起身后问道:“现在赈灾情况如何?”

    新任户部尚书出列道:“回禀陛下,定州、元江两府已从预备仓中取余米五十万石,莱州、平阳连年出现饥荒,去年丰年也粮食紧缺,所以秋粮仅足兑运,现在预备仓没有贮粮,当地官员已经号召家中粮米富余的人家借贷粮米给饥民,待漕运的粮米到达后,就可以开仓放粮。”

    皇帝道:“今年春雨雪连旬,百姓苦之,这四府今年的税粮就一概全免吧,至于日后再遇到预备仓无米一事,你们怎么打算?”

    吏部右侍郎出列,开始慷慨激昂地说道:“陛下,还有一事和粮仓有关。自乾治初年起,江南百姓运粮至各官仓的事宜都是依仗朝廷军队,按律令规定,百姓只需根据地方远近之差,按照每石粮,南直隶六斗,北直隶五斗的标准给与军队一定酬劳来完成每年的税粮交纳,但近年部分官员却利用兑运行侵欺积滑之事,他们联合负责兑运的总兵,强行加收百姓的粮米,谎报送京的粮米数额,私自贩卖粮米,这些贪吏的作为我都已记录在册,请陛下明察!”他从袖中取出奏疏,双手高举,等待皇帝的反应。

    皇帝身边的内臣看了一眼皇帝,得到许可后下阶从吏部右侍郎手中接过奏疏。

    皇帝打开呈上的奏疏,细细读过后,冷冷道:“京察还没开始,你们倒是给都察院和吏部省了不少事,你们想朕怎么罚?自请降黜可好?”

    群臣不论“你们”所指是谁,单听闻皇帝要降罪,便齐齐跪倒一片。他们因无法回答皇帝尖锐的问题而保持着沉默,只有杨宗道一人站立于群臣前列,他建议道:“陛下,每年运送到京师的粮米定额为四百万石,存粮足够京师的用度,饥年粮食征纳对灾伤地方的百姓而言负担太重,朝廷不如改去以往的征收律令,凡是分派粮多和灾荒的地方,都按粮折价收银,这样实行可以充盈银库,百姓也不必被过多征收钱粮。”

    皇帝点头道:“这法子好,是个裕民之计,这件事就按照阁老你说的办,内阁回去拟定好策略,改日我们再商议决定如何实施。”

    这次廷议比以往温知瑜参加过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极快的结束,极简的议题,就连群臣都相较平常更为沉默,或因皇帝在殿内,或因即将到来的京察。

    皇帝没有就官吏加收粮米这个话题继续进行下去,温知瑜却知他心下已经有了打算。曾经她以为皇帝不是杀伐决断之人,譬如他没有削去淮王的兵权,譬如他放任淮王的军队直逼京师,因上次兵部尚书许桓的贪墨案改变了她这一看法。

    那日言官弹劾许桓的数本奏章送到通政司,刑部迅速将在京涉案官员带回审问,三法司两天时间就完成了初审和复审,甚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递呈上来的各条款罪证都体现出三法司绝对的公允,让人不容置疑。他们是皇帝手中的利刃,在欺君罔上的官吏面前,可以伺机避其锋芒,亦可以伺机为君主冲锋陷阵。温知瑜知道,审判这场贪墨案的人,为了等待这一时机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当贪吏出现,这把利刃就会听从君主指令,直击贪吏要害。

    而作为皇帝重臣的杨宗道,他适才对粮米征纳一事的提议,竟让她心下漫生一阵愧疚之意来。

    在她九岁那年,七月的池州水旱饥馑,街道上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饥民,他们的步伐因饥饿而缓慢,他们或拿粗瓷制的碗盏,或拿破旧的粗麻袋,用哀求的语气询问着过路人,期望得到意料之外的施舍,不过最后的结果总令他们失望。

    温知瑜不曾体会过他们的痛苦,努力考取功名的她视保护皇帝的帝位为最重要之事,现在她却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不齿。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为王,却有万民生活在这片王土之上,比起谁是他们的君,富足的粮米和银两较之而言更为重要。她现在及将来所处之位,都应为万民谋福祉,她那放不下的私念,在这一刻似变得微不足道。

    顾允樘见她面色愀然,问道:“在想什么?”

    温知瑜一时思绪滞住,半响方答道:“若你用尽了所有气力去做一件事,但你中途开始怀疑自己所谓是否值得,你又当怎么办?”她突然想起了今生在池州的父母,她佯装男子走上了仕途,同时也带着父母走上了险途,如今这已是条不归路。

    顾允樘思量了片刻答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1),你既选择了做这件事,都该继续下去,行至最后,你才能明白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因他此言,温知瑜下定了决心要坚持此道,即使后来真相昭白于她面前,她亦不曾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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