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之例,殿试后一般仅有两日的阅卷和读卷时间。

    两日后,诸举人身着深色蓝罗袍,手执槐木朝笏,列班于丹陛之下,参加传胪大典。殿试分三甲录取,读卷官集体拟定三甲的名次,一甲三名则由皇帝御批。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待中试举人至丹陛下向东立静候胪唱,皇帝下旨:胪唱开始。

    礼部尚书兼胪唱官林德盛拆开第一封试卷,高声宣读道:“第一甲第一名温知瑜,授修撰!”

    温知瑜到丹陛鳌头处跪拜后,远远地看着殿内的皇帝,微愣片刻才转身回到队列中。

    林德盛继续唱名:“第一甲第二名,顾允樘。”

    顾允樘得到这样的名次在温知瑜意料之内,不过此时她更在意宋衡的名次。

    所幸宋衡的名次并不差,是第三甲第八名。

    新科进士除一甲直接入翰林院为官外,第二甲、三甲进士部分进入六部九卿衙门观政三月,其他人则可以参加殿试后次月举行的馆选,中试者选为庶吉士,同被授职的一甲新科进士一起入文渊阁进学。

    顾允樘说的馆选之路,确实适合宋衡。

    温知瑜本以为传胪后就能入班翰林院,不想还有恩荣宴、谢恩仪、释菜礼等一应情事,待她入翰林院时,已近三月中旬。

    翰林院设在承天门左侧,内部分为翰林院官署、文史馆、文翰馆三个工作机构,另还有一排平房为存放朝廷诏旨、各部院档案邸报的衙舍,名为文牍房。内阁大学士有杨宗道、林德盛、齐和宇三人,均出身翰林,因此翰林院中有专设的内阁公座,一切公务行移,皆用翰林院印。

    温知瑜缓步进入文牍房,此时她已到翰林院就职数日,因四月便入文渊阁进学,长官没有另外给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安排事务,平素她多在这文牍房度日。

    这几日她一直在看云州相关的档案文移,只为能从中找到淮王在云州发生的事宜。

    温知瑜对这位皇叔了解甚少,淮王已离京就藩多年,未得皇帝敕旨,各亲王不能擅自回京,所以温知瑜极少见到淮王。眼下这些档案所记录的,正是她需要的。

    温元景,为淑妃所生,十三岁被封为淮王,七年后就藩云州。云州是边塞要地,温元景领四万大军戍守,他是个智谋将帅,镇守期间治军整肃,多次率军平定外敌的侵入。他在庆祐五年十月起兵,短短五个月就能攻入京城,想来这与他善战有关。为他开启京师城门的林珣,是眼下温知瑜急需找到的人物。

    这文牍房平日鲜少有人来此,只有她和顾允樘常来,顾允樘这两日因风寒告假,现下这文牍房只有她一人。她在书案上翻阅许久,疲乏到了极点,于是索性以书掩面,仰躺在地上。不料刚躺下,就听见地面响起脚步声,她慌忙起身,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

    温知瑜含笑道:“承明兄。”

    顾允樘徐步至书架前,找寻着上面的书籍,道:“景渊方才是想小憩吧?无妨,此处就你我,你且歇息着吧。”

    知刚才那番情景已被他看到,顿觉睡意全无,温知瑜道:“没事没事,景渊兄你的风寒可好了?”

    顾允樘拿好一沓档案,在温知瑜身侧的书案就坐,道:“已经无碍。”他看了眼温知瑜的书案,问道,“你还在看云州的事?”

    温知瑜回答:“云州乃边塞要地,近年屡次有外敌进犯,我想多了解些。”

    顾允樘略一思忖,道:“近来云州战事未息,朝廷想必不日就会派人增援。”

    在这翰林院,新科进士除了研讨历朝经籍典故外,并无实际职务,文牍房里各文移记载的,关乎国朝政要,着眼于此,可以审时度势,亦可学治国用人之术,以便今后的仕途。温知瑜知道,顾允樘和她是一样的想法。

    她想到宋衡曾告诉她,顾允樘的父亲是位及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顾文忠,都察院素管纠劾百司,辩明冤枉之事,他们父子在京多年,想必顾允樘或许知道林珣,她忖度片刻,问道:“景渊兄可认识一人?名叫林珣。”

    顾允樘答道:“兵部左侍郎,林珣?他是首辅的门生,日后我们入文渊阁进学,与他应算是同门之谊。”

    杨宗道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为翰林院长官,一个月后庶吉士入文渊阁进学的老师便是他,温知瑜几日前在恩荣宴上已见过这位昔日的老师。前世温知瑜自庆祐元年后就不再同两位哥哥一起修学,后来关于这位老师的消息她并不知晓,只在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杨宗道已累官至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

    现今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轨迹循次而进,她心中的不安转剧。

    顾允樘见她蹙眉惘然,问道:“你问他做什么?”

    温知瑜不假思索地回答:“家父此前在京科举曾遇到位善人相助,但当时只知他名为林珣。离京多年,家父仍不忘当年他相助之恩,于是命我定要找到此人,以报恩情。”其中实情她自是不会告诉他人,用这个理由足够搪塞过去。

    顾允樘不再多问,道:“明日早朝,兴许就能见到他了。”

    此时有一内臣阔步赶来,朝两人躬身一揖:“两位大人,首辅大人命我带两位至文华殿。”

    文华殿是皇帝经筵之所,皇帝不在时,群臣也会在此举行廷议,坐而论道。翰林院需有人负责廷议纪录,杨宗道此时命他们二人前往,应是负责此职。

    两人进入文华殿时,殿中大臣已悉数就坐。一先生形容清瘦,端坐于群臣之首,朗声道:“想必大家已知今日廷议之题了,云州战危,皇上有意责兵部派兵驰援,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在坐众人的满腹话语在此刻得以诉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这虏寇屡犯我国疆土,是腹心之疾,此次云州战危,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现下派兵驰援,是朝廷制虏的一大机会,何不趁此与他们决战?也好保边境此后无患。”

    “派使臣前去与他们谈和才是朝廷之道,贸然迎战未必可以取胜。两相交易才是万全之策,朝廷给他们封爵、让他们开贡市,以此劝他们停战,才是于朝廷有利的办法。”

    “他们既已侵扰边圉多年,又怎会为封爵、贡市二事停战?这些虏寇旨在国之疆土!云州一役折损惨重,现在不派兵增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淮王谨守疆场,皇上是断不会让这位兄长孤军奋战的,不论是主和还是主战,眼下国家的损益都系于这云州。”

    诸臣对派兵云州之事众说纷纭,有一人问道:“元辅大人对此是何看法?”

    一直缄默不言的杨宗道缓缓道:“云州一役,于国而言,主战是大损,主和是小损,可如今云州战危,局势已明,主战已成定局。”

    有人忿忿道:“云州一役早该出兵,兵部拖到这个时候,也不知是何居心。”

    说此话的是刑部尚书齐和宇,他一脸不满地睨了兵部尚书许桓一眼。

    众臣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兵部为何不迟迟肯派援兵?他们各据一番心思。

    此前淮王推测虏寇的军队人数或达十二万,奏请从就近的徽州和怀安调兵,皇帝的旨意送到后,两地督抚却迟迟不肯动身,他们只自请降职,只字不提为何不愿派兵。

    许恒自知理亏,对齐和宇的话不置可否,在众人的幽幽注视下安然正坐。

    “陛下此次十分不满兵部所为,待云州局势稳定后,京察便开始。”杨宗道说这话时,目光始终落在许桓身上。

    翌日早朝,皇帝命兵部左侍郎林珣出为总督前往云州援助淮王。

    徽州、怀安两地的督抚正被押送回京,朝臣也在这风波将起之时得知了其间诸多情事,对兵部渎职一事有一腔怒气正无法发作,未等皇帝问责,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或言兵部和户部上下都被徽州和怀安买通,这两地的督抚谎报兵士人数,坐吃兵士军额;或言兵部尚书许桓有不臣之心,包庇自己的门生贪墨军饷;或言兵部和户部内多有奸猾之人,必须彻查。

    言语间,众臣悄悄打量皇帝,天颜只带着一丝疲惫神色,和往日无异。

    待众人言讫,皇帝才道:“兵部和户部渎职一事朕大抵都知道了,众卿若无其他事情禀奏,今日就到这吧。”

    皇帝的反应出乎他们所料,两班朝臣难免交头接耳,温知瑜听见有人说道:“前些时日庆阳的都督为了黩货,杀死了运送军粮的运夫,皇上当时便雷霆震怒,今儿是怎么了?”

    他身旁的翰林回答:“昨夜云州送来了告急军报,战事久持不下,军队折损惨重,淮王的长子更是因此战死。”

    “这和问责兵部有何干系?”

    “陛下大抵是心中不痛快罢,从前淑妃和皇后亲如姐妹,咱陛下和淮王自小一起长大,自然也就如亲兄弟一般,眼下云州因朝廷耽误战机,淮王之子又死在了虏寇手下,陛下应是正担心他那位兄长罢。”

    “那兵部和户部的事就这样搁置了?”

    “这次牵涉的人可远比上次庆阳那会儿多,皇上不过是想让这风浪更大些罢了。”

    这日散朝后,各路弹劾兵部尚书许恒的奏章被送到通政司,其中内容大抵都和早朝时所说一样,这场贪墨案以兵部尚书为首,其余参与人员多为户部的官员。皇帝马上便命三法司立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皆一齐下狱。

    前方战事未息,朝中一片吊诡气氛,大家都猜测淮王会因长子离世消极怠战,然在朝廷援兵到达后,战势扭转,虏寇节节败退,而淮王始终舍身奋战于疆场,上呈皇帝的军报中只提战事艰苦,将士马革裹尸,只为护万民平安云云。

    与此同时,诸臣还关注世子丧葬一事,皇帝本想以亲王丧仪厚葬世子,但淮王在家书中推辞说,世子自幼在云州长大,云州于他而言已是故土,所以他恳请皇帝允许世子葬于云州。

    皇帝答允了此事,同时辍朝三日,命在城军民着素服五日,以悼世子。

    待这些事宜结束已时近月末,林珣已经离京,温知瑜对他和淮王结交一事仍毫无头绪,距离淮王谋反还有几年,就算暂且搁置调查他的事也应无碍。她曾想过找到当初拦截他们车驾的统领,但她既不知那人的名字,也不知他的官衔,在京中上百名官员中找到他,无异于寻一漂于海中的浮萍。

    因而眼下她对京中的事情都不甚关心。

    除了那个故人。

    在这天休沐日,温知瑜和裴越早早就在云济街的食店里,吃着芙蓉肉,等着那位故人。

    当初他们就是相遇于这食店对面。一个身穿青色圆领袍衫的肥硕男人大声叫嚷着要卖出他身旁的细瘦女子,那女子头发散乱,只默默跪坐在地上垂泪。

    那时温知瑜第一次偷偷溜出紫禁城,她不忍见到此番场景,于是从那男人手中买下了那女子。

    她叫清橙,此后的几年她作为温知瑜的贴身宫女生活在宫中。

    温知瑜极目望去,见他们还未出现,问道:“那间铺子都置办好了吗?”

    裴越一脸自信地朝她一笑:“早就准备妥当了,按照你的意思,买在了西华街。”

    温知瑜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裴越略想了想,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我没什么好问的,倒是沁茵那丫头,以为你这铺子是给她买的,最近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

    温知瑜抿嘴一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铺子是为你准备的?”

    裴越知她是又拿自己打趣,不满道:“你的心思我哪猜得准。”

    温知瑜托起茶盏啜饮一口,故作神秘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片刻后,清橙和她的父亲出现在了对面。男人在热闹繁华的街市高喊要变卖自己的女儿,清橙在一旁连声哀求,男人似充耳不闻,继续这场变卖女儿的交易。

    温知瑜与裴越对视一眼,一齐走了过去。

    温知瑜不愿和那人有过多的交流,直接问道:“多少钱?”

    男人沉默着打量了温知瑜和裴越一阵,嘿嘿一笑:“不多,就十两银子。”

    清橙的母亲在她十岁时去世,此后父亲就开始嗜赌,家中的几亩田地也因此被变卖,年幼的弟弟更因没有余钱治病而死于家中,思及此处,温知瑜心下更对他厌恶不已,语气漠然:“我要了。”

    裴越从锦囊里拿出银钱递给了男人,他接过钱后连声道谢,并催促道:“还不快起来跟你家主人回去!”男人将清橙强行拉起,忙推她到温知瑜身前,一直低首的她这才抬手拭泪,只是还不愿被切断一切希望:“爹爹,女儿这一走,我们便从此是陌上人了。”

    男人面色决绝,道:“你只管走就是。”说罢他立即就转身离去。

    他的离开是预料中的事情,在父亲的离去后她的饮泣也因此停止,只留面上阑干的泪痕,温知瑜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清橙,和声道:“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你别怕,我刚刚给你父亲银两并非是要你做下人的意思。”

    清橙接过巾帕拭泪,须臾,恢复了镇静神情,道:“小女名叫苏清橙。”顿了顿,又道:“公子既买下了我,日后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的。”

    如今她是男子身份,贸然买下清橙的确不好解释缘由,她抬目看到前面不远处有间衣铺,于是建议道:“苏姑娘出来得匆忙,不如我们先去添置一些衣物吧?”

    清橙答:“好……公子,你叫我清橙就好。”

    温知瑜点头应允,转首对裴越说:“你回家寻沁茵,让她带上些适合清橙的衣物,你们先一起去铺子那里,等这里的事办完,我们就过去。”

    裴越走后,温知瑜和清橙一起去衣铺购置衣。大概是有温知瑜在身旁,清橙略显拘谨,老板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绸缎,她只含羞敛眉,不知如何作答。温知瑜见状,把银两递给清橙,主动提议自己在门口等候。清橙见他走后,才觉轻松了许多。但因是不想让温知瑜久等,很快她就择好了制衣的布料,把剩下的钱币递还给温知瑜。

    温知瑜暗暗叹气,道:“这些钱你且自己留着吧。”

    清橙一愣,心下不解眼前这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对她做何打算:“公子,我们现在是要回你方才说的铺子么?”

    不等温知瑜回答,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温大人!”是顾允樘的侍从明怀。他本远远就看见了独自站在铺子门口的温知瑜,此刻走近才又见到他身旁青丝凌乱、衣衫破旧的女子。

    平日他虽只在送公子上早朝时才能见到这位温大人,但暗觉这温大人外表清雅脱俗,大约和自己公子一样不近女色,现在看到温大人和一女子同行,不免好奇地打量了两人一眼,为做掩饰,他提起手中的物什先开口道:“大人,我来替我家公子买新的笔砚,想不到在这碰见你。”

    适才他的探询眼神被温知瑜看在眼里,于是道:“这是清橙,我在西华街买下了一间铺子,日后她来经营。”说罢,她转首朝一脸惊讶的清橙浅笑。

    明怀讶异道:“西华街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大人要在那做什么买卖?”

    温知瑜回答:“大概是食店罢。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等过些时日我那食店开张,他可要来捧场。”

    明怀笑道:“行,我这就回去告诉公子。”

    明怀回到顾府后,急急奔到了顾允樘的书房,看顾允樘正在书案上临帖,他赶紧道出了遇见温知瑜的事由,捎带自己定下几句结论:“我瞧着那女子的打扮,许是落魄离家遇到了温大人,温大人定是心悦那女子,所以才想让她有间铺子安身。”

    听完明怀讲述此间情况,顾允樘放下手中的笔,道:“既要在开张之日做客,那自是要准备一份贺礼,这事就交给你了。”

    明怀问道:“我说了这么多,公子怎么就只记住铺子开张的事?”

    顾允樘不知他为何这么在意此事,随口道:“新科状元在京中开店做生意,可比你说的情爱之事重要多了,况且景渊他喜欢谁,又与我何干?”

    明怀被他一语点醒,道:“那咱们该给温大人准备些什么?他喜欢些什么?”

    顾允樘略一思索,道:“他的喜好我倒真不知,待我明日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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