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捂着胳膊,露出的伤痕已然浸出了血丝,染红了玄色衣袖。伤口周围,又见青紫,宛若冬日里被寒风吹裂的树枝。

    他眼神深邃,紧咬着下唇,似乎在极力忍耐着疼痛。

    一道阴影覆盖于上方,钱卫抬眸,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凝滞了。

    慕容昭面色沉沉,双目如鹰隼般锐利,她似笑非笑的抬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也有胆子跳出来?”

    团成一团的妖气在手中聚集,又缓缓挪至指尖,她却是又看向洛施,“小姑娘,找死可不是这么找的。”

    见洛施的目光始终放不下地上的人,慕容昭又冷哼了一声,“等你到了地府,就该知道,逞能的下场,只会是这么凄惨。”

    她说着,指尖浓郁的妖气蠢蠢欲动,像是随时能够要了钱卫的命。

    谁知,洛施倏然换了副态度,她面上是吊儿郎当的浅笑,似叹似惋:“人死后,会入地府。可是鬼魂处于鬼界之中,突生怨念,又遭逢诘难,极有可能挣脱天地的束缚。”

    慕容昭施法的动作顿了顿,不明所以的盯着口若悬河的洛施,后者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着:“但无论是山野精怪,还是普通凡人,都是看不见那轻飘飘的鬼魂的。

    “他们由九泉之下而来,许是我们穿过指尖的一缕风,许是在暗地里,踌躇着伸出又收回手。”

    洛施轻轻弯起红唇,轻而易举的看到了陈望飞微微怔仲的神情。

    他知道了!他终于发现,自己是能看见他的。

    然而,一个除了洛施,谁都不知道他所在的鬼魂,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洛施动了动手指,耳边传来慕容昭的一声冷嗤:“你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直到此刻,洛施才终于有心腹诽起这只野狐狸来,还真是只懂喊打喊杀的一根筋。

    洛施选择闭口不言,慕容昭却不给她故弄玄虚的机会,她倨傲的高抬起下巴,眼眸闪烁着残忍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钱卫早在洛施说话的时候,就悄悄挪了步子,此时,他正贴在洛施的脚边,隔着一道妖力凝成的屏障。

    他的面容无悲无喜,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旦做出了选择,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某种方面来说,他与洛施,是一类人。

    恰如此时,对于已经被牢牢禁锢、束手无策的洛施来说,他可以作为一个死在前头的挡箭牌,当然,只微末能抵几息时间。毕竟,杀人不过头点地,顷刻之间便能完成。

    钱卫是这样想的。

    于是,钱卫连之前被慕容昭弄到的抓伤都顾不上了,他的双眼似无波无浪的古井,只静默着等待消亡。

    正是因为他的坚持,贸然将全然没有此想法的洛施卷了进来。她当时说宰了狐妖,钱卫只会心一笑,并没有细究其中意味。

    但他应该早点想到的,洛施在收鬼方面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但强求她对上妖怪,到底是不行的。

    钱卫头一次生出了懊悔的感觉,不是为他,而是为洛施。

    掌风携着一道幽暗的光向他打来,他闭上眼,竟是能感受到身后人的衣摆轻扬。但处于生死攸关之际的他明白,这是错觉。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娘会为他掉眼泪吗?钱卫不合时宜的想到。

    还有、洛施呢?

    慕容昭嗜血一笑,仿佛钱卫身首异处的血腥画面已经发生在了眼前。他算是她发泄怒火的第一个出气口,接下来,就会轮到那个小姑娘了。

    钱卫淡淡的阖上眼,迎接将要来的死亡。只希望,洛施能够利用自己拖延到的一小段时间,想到脱身的办法。

    她不该与他一同死在此。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沉沦于黑暗之中的钱卫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利叫,紧接着,就是物件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睁开眼,那人正半跪在地上,一如既往的对着他俏皮的笑。

    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是他见过最靓丽的风景,足以让山河失色。

    她没事,她还活着……洛施正对他笑。

    洛施干脆利落的从他的袖口处撕下了一块布料,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药瓶,往那上面撒了点东西,之后匆匆递给他,“这是治伤的药,快敷上。”她皱了皱眉,“否则太疼了。”

    那毕竟是满带妖气的一击,对上他一个普通人的手臂,搞不好会让他整只手臂都被侵蚀。话说回来,其间的痛苦更是不亚于噬心之痛,也不知道,钱卫是怎么做到,受伤之后一声都不吭的。

    钱卫甚至没能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见洛施嘱咐完这句话后,空出来的一只手,迅速抓起地上流光溢彩的玉箫,潇洒自如的将一计不成,又跳上来的慕容昭给挡了回去。

    慕容昭重新摔在地上。

    她不无怨恨的瞪向洛施。

    洛施将面色惨白的钱卫从地上扶起来,角色在此刻对调。

    洛施忽然笑了起来,“你真可怜。”

    慕容昭如玉的脸庞因着阴狠的表情,变得可怖了起来,她愣了愣,喘着粗气问道:“你什么意思?”

    洛施瞥了一眼她旁侧的方向,才慢悠悠的继续道:“你连杀三人,搜集魂魄,是为了见你亲爱的夫君吧。”

    这回,愣怔的人,变为了陈望飞。

    洛施能够脱困,其实是因为他的帮助。

    在慕容昭对洛施的话不屑一顾,一心要对钱卫下手时——她看不过去两人在她眼前的“浓情蜜意”,既是想死,那就成全他们——陈望飞却是飘也似的滚到了洛施的身边。

    陈望飞眸色深深,“你能看见我。”是肯定的语气。

    洛施本不想理他,她正气着野狐狸不听道理,连寻出路都无门了,至于这个什么来历都不清楚的鬼魂,她更是懒得多费口舌。

    陈望飞见洛施不答,也不气馁,而是又主动道:“我能帮你对付她。”

    洛施这才打起精神,眼神玩味的盯着他。

    他是怨鬼,身上的浊气着实浓郁,想来,必定是常年修炼,又或者,他一直在被人用某种术法滋养着。

    洛施心里有数,也不再去琢磨他的目的,只知道,他们二人此时拥有着同样的目标。

    洛施收鬼,不仅是与怨鬼的浊气对抗,同时,因着她手中法器的特殊,她与其他捉鬼天师最大的不同,就是能将浊气化为己用。

    因着男人输送来的源源不断的浊气,她能感受到,手中的玉箫恢复了往日的光彩,这道妖气凝成的屏障也已经松散了不少。

    在慕容昭将要对钱卫下毒手时,洛施这才打碎妖气屏障,做到了成功的反击。

    慕容昭胸口起伏,仿佛被万斤巨石强压着,“你这妮子很聪明,可就是太不会识时务了。

    “既是知道,又千方百计的想要阻止我,实在可恶!”

    对于这种话,不用她来操心应答,自有正义大使文采斐然的来发表宣讲。

    这不,钱卫愣是从敷药中抽出空当,他摇摇头,满脸不赞同,“姑娘,你这话可说的不太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救一人而枉害他人的性命,又不是什么善事,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

    洛施只负责没筋骨般的点头,不过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慕容昭则是扭过脸去,满脸愤然。

    见钱卫有喋喋不休的趋势,洛施忙收住了哈欠,直接手动让他闭了嘴。

    钱卫:“唔唔……?”

    某人终于消停,洛施拍了拍手掌,声响似乎有些兴奋,连已承认败下阵来,有些心灰意冷愿杀愿砍的慕容昭都没忍住重新看向了她。

    只听洛施又洋洋自得道:“你既知道人死后会下地府,却不知有些鬼魂被执念所困,兜兜转转,终会走回执念所在。”

    慕容昭这回终于肯认真听了,她有些急,“执念?陈郎、你是说我的陈郎有可能在我的身边是吗?”

    话音未落,她又忍着被洛施扫了两击的痛苦,挣扎着想要爬到洛施的身前,但终究没有更多气力去支撑她这么做。

    慕容昭的眼角有泪,“你对鬼魂很了解是吗?我求求你,我只想见我夫君一面。”

    她抬眼,一双鞋停在了她的身前,洛施慢慢蹲下身,眼里竟是不多见的悲切,“我说你可怜,就是因为你执着于你的夫君,可他却要你死。”

    这话全然如晴天霹雳,一刻不停地直接打在慕容昭的身上,她如癫似狂,本是没道理会信这些的。

    但她还是歇斯底里的朝着洛施喊叫,那张精致的面庞又变动了起来,在狐狸脸和人脸之间多番轮换。

    钱卫也纳闷,他疑心地看向洛施:“你说的是真的?”

    想到在她扶起钱卫,思索着怎样处理慕容昭时,站在后者身旁,眼神里包含着不知多少情绪的陈望飞突然说了一句“杀了她”。洛施冷然的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是真的,她才要说出来。

    慕容昭在痛苦的嚎叫,她的面前一遍遍划过陈郎的笑靥,多少年过去了,从未黯淡,却越加深刻。

    洛施向前走了几步,看上去,就是杀气腾腾的要对精神已然失常的慕容昭下手了。

    突然,洛施停下了脚步,淡淡的看向护在白狐身前的男人,“人总是这样,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有着无数好奇,但一旦逼近自己,就只剩下害怕了。”

    钱卫探头,想到洛施问他是否看见了五个人。这么说来,除了慕容昭手中的三个鬼魂,在这里,还存在着一个?

    陈望飞腿有些软,但是,鬼明明应该已经没有实质的身体了。

    他有些颓然的放下自己伸展开来的手臂,“慕容昭是妖怪没错,她杀过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慕容昭……”

    “星斗交垂光,昭昭不可挹。”钱卫眯起了眼,插了句嘴,“是为如星光般璀璨,耀眼明媚。”

    洛施挑眉,看向脸颊羞红的鬼魂,闲闲道:“那就让她付出代价,以祭死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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