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飞是个穷书生,他住在山野之间,与清风苍山相伴。可以说,他还有着与平常人更加不同的死板和迂腐。

    抱回那只小白狐,是他前半生循规蹈矩的生活中,做过的最新奇的事情。

    他在回家的路上,照常经过了那片竹林,发现了一只口里含着模糊不清呜咽声的小白狐。

    鬼使神差地将白狐带回了家,陈望飞本来是没有更多将它留下的想法的。

    他是不喜这种飞禽走兽的。

    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就有二,他每日从山下的城镇回来,无数次巧合般的,都能看到那只白狐的身影。

    陈望飞那时想,除却山间清风,他又有了一只小白狐作伴。

    他唤她“昭儿”。

    如昭昭日光,朗朗星辰。

    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只维持了大概一年多的时间。一日,陈望飞照常从山下城镇赶回来,想着多给贪嘴的昭儿喂些吃食。

    可他找遍了整间屋子,翻过了这个山头,都没有再看见那样纯白的身影。

    很短暂的陪伴,又莫名的消失了,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后来,他遇见了慕容昭。

    那是在他为赶赴科举考试,而前往洛阳的路途中。

    她盈盈一笑,那双媚眼里的光亮灿若繁星,而笑得有多甜,在他面前赶走凶残的匪盗的动作就有多利落。

    陈望飞总觉得,面前这个姑娘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但怎么可能呢?陈望飞实在是一个沉闷寡言的人,平生能够与之长期相处的人,用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都能掰扯清楚。

    而说出这句话来,面前的姑娘恐怕会厌烦此等孟浪之举。陈望飞有些拘谨的想。

    慕容昭顺手拎着其中一个劫匪的衣襟,毫无顾忌的将他丢开,回身又对着陈望飞笑:“这位公子,我叫慕容昭,是日月昭昭的昭。”

    陈望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是她的笑意太浓,甚至盖过了那天的日头。

    慕容昭听他提起上京赶考,主动要求与他结伴,揽下护他的责任。彼时,木讷的陈望飞头一次对诗书以外的内容感悟得那么快。

    他有种强烈的冲动和预感,慕容昭的出现,不会是偶然。

    于是,他答应了下来。

    古语有言:“人有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

    关于第一件,陈望飞遗憾落榜了。

    放榜那夜,他又遇见了许久未见的慕容昭。

    她撑着油纸伞,一袭白衣翩翩,文静娴雅,像很多时候,他坐在案上看书,那只小白狐拱着她柔软的脑袋,似是安慰,似是玩闹的蹭着他的小腿。

    都是一样的猝不及防。

    那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又是为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他有着怎样的心神恍惚,陈望飞其实都记不大清了。

    不过,与慕容昭成亲那夜,有谁逼过他吗?他难道不是比谁都要渴求这份圆满吗?

    他知道的,她是白狐所化,慕容昭其实就是狐妖。

    慕容昭有心瞒他她的妖怪身份,她觉得他会愤怒、会害怕,愤怒于她的隐瞒,害怕她是个异类。

    可他分明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的,他的枕边人就是当年不告而别的小狐狸。

    他从来都是知晓的啊!

    面对洛施有些随性的处理,挡在慕容昭身前的那团黑气渐渐扭曲,变得不稳定了起来。

    洛施不明所以,她见这男人一会要她杀了慕容昭,一会又护着那妖怪,这才屡屡出言试探,可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想通?

    洛施干脆说了点简单易懂的人话,指望这对精神都已经不太稳定的夫妇给她个能对上的答案,“你是怎么死的?”

    黑气不听洛施的问话,在慕容昭身边流窜,似在安抚着她。

    洛施撇了撇嘴,没给他更多的机会,手掌向上一翻,轻轻一抬,那黑气就像是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极不情愿的跳到了她的掌上。

    陈望飞聚集不了心神,如今的外表,只能是一团乌黑的浊气,洛施心知肚明。

    “你是怎么死的?”她又问了一遍,洛施是真的好奇。

    他的外貌还停留在青年形态,准是正直壮年突失了性命。按理来说,有这样一只强大的狐妖守在他的身边,真要出什么意外,也轮不上他。从如今慕容昭癫狂补魂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黑气跳了两下,显然,就算他有心回答,如今的形态也不允许。

    洛施暗自摇了摇头,正要助他恢复正常形态,那头早已静下来,不知盯向哪处的慕容昭又重回了生气,火急火燎的朝着洛施扑来。

    所幸洛施及时闪开,又顺带捞走了钱卫。

    “你在骗我,该死的妮子!”

    她对没完没了的打斗可是非常头疼的,见慕容昭有不依不饶的趋势,洛施干脆把话说开。她笑了笑,“你可别乱来。你付出心血想要将其复生的人,捏在我的手里。”

    虽说已经不能太信洛施,但慕容昭还是停顿片刻,将信将疑的瞪着她:“你还想骗我?”

    洛施挡在钱卫的身前,手掌下翻,眼看那团浊气就要被她丢出,但一道声音扰了洛施的心神,她整个人都呆了半晌。

    陈望飞道:“昭儿的修炼并不扎实,她心神不宁时,极有可能会大开杀戒,例如方才。我是死在她手里的。”他顿了顿,“狐妖野性难驯,我早该知道。”

    不,你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承认了,不会用这么悲切的语气,仿佛是在娓娓道来着平常不过的恩怨。

    慕容昭还在催促:“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胆子,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糊弄我!”

    洛施无语,却是又传音给掌上跳跃着的黑气:“所以你最开始要我杀了她。”她揶揄道:“你如今反悔,怎么,是发觉自己情根深种了?”

    陈望飞没再应声,不满洛施无视自己的慕容昭则是飞了过来,她整个人又化为狐狸的形态,却是比人形时更加敏捷。

    事到如今,洛施也不浪费时间和她做这些无谓的纠缠了。

    虽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还有很多没理清楚,但打蛇打七寸,她自认为,她该了解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洛施收拢了安静得有些诡异的那团浊气,趁着白狐狸旋身的空隙,一把抓住了她的两只前爪,颇有些邪气的笑了一声,“呵呵,慕容昭,你妄想用五行法阵进行以魂补魂,可生魂一直停在你的身边你看不见,而去纠结那虚无缥缈的办法。”

    白狐嚎叫一声,来不及细想洛施为何会知道她的名讳,只捕捉到了那一句“停在身边却看不见”。

    无瑕的玉箫打在她的前肢,洛施用了狠劲,慕容昭恢复人形,被甩在地上。

    她捂着左肩膀,那里,有着紫青色的气焰嚣张的飘向上空,正如此刻洛施的气势。

    钱卫目光闪烁,洛施偏偏挑了一个和他伤势相同的地方下手……

    已经极尽狼狈的慕容昭,却没有任何慌张,但她的眼角微红,禁不住凝出泪光,“陈郎……你的意思是他在这里对吗!”

    她背过身去,想在偌大的树林里找到熟悉的身影,但终是徒劳。

    慕容昭半晌才悔悟过来,她竟是又被那小妮子三两句话扯动了心神,诓骗了过去!

    可没等她又发难,洛施的声音又响起,“你如此急迫的想要见他,是要为你手中沾染的血腥赎罪吗?”

    慕容昭猛地回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妮子,我承认,那几个人确实是我杀的,我当你是为那太守嘱托而来也好,心中有愤懑也罢。

    “我杀人取魂,是做见我夫君的垫脚石,这一点,我从未有过悔念。”

    她本就是山野出来的妖怪,如陈望飞说的“野性难驯”,也是因着天生不在意人间的规则,她没有什么道德枷锁,更遑论赎罪之言?

    对面的小妮子也学着她笑,笑里夹杂的讽刺只多不少,“你又没听懂我的意思。”

    她在慕容昭疑惑的眼神中,将玉箫当剑使,重重一扫,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叶子随风狂舞,竟是搭做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但未免太过模糊不清,就连一向能够很快猜到洛施用意的钱卫,也是两眼一抹黑,脸上是与慕容昭同样的表情。

    就在他无意识的凑上前,想看得更清楚时,洛施却戳了戳他的后腰,“借你一用。”

    说罢,没有给任何回答或反应的时间,直接将他给推了进去。

    钱卫:“……”事实证明,千万别轻易凑热闹。

    围观的慕容昭吓了一跳,那不是她自己带来的人么?她见洛施一直护着,还以为多宝贝,怎么说踢走就踢走?

    一脸狐疑的慕容昭又不耐烦了,可还没等她说话,洛施没让她等太久,倏而,那容纳着一人的片片树叶尽落了下来。

    洛施反应迅速的将昏昏沉沉的钱卫揽在怀里,她回眸,身后的落叶好像夕阳的余晖,怕是昭示着大好生命的逝去。

    慕容昭定定的站在原地。

    她看见了,她看见她化为白狐的原形,在竹林中虐杀,画面一转,陈望飞握着她还是爪子的手,最后合上了眼。

    永远的合上了眼。

    慕容昭无助的摇头,她在心里告诉着自己,这都是骗她的,这都是那小妮子不知耍了什么把戏又在骗她。

    然,不仅是眼前那挥之不去的影像在提醒着她,就连她有意封闭着的记忆,都死灰复燃了起来。

    慕容昭跌坐在地上,是她,是她亲手杀了陈望飞,她都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她一开始不肯接受事实,折腾了半条命,是一名路过的道士救了她,又自作主张的埋葬了陈郎。

    慕容昭恍然念起,是那名姓梁的道士教会了她五行法阵,告诉她,用此法可做以魂补魂之举,届时,她的夫君自会复生。

    “啊——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比之之前的癫狂有增不减,钱卫也看到了上方的那一幕幕,简直就像亲眼所见。

    洛施见他抿唇,好心的解释道:“这是我想办法,调取了她夫君的记忆给她看的。”

    钱卫已经不想去探究她仿若无所不能的神通了,想来,他就是那个媒介。

    他只是道:“她的夫君恨她吗?”

    “不恨。”她袖中的浊气剧烈的跳动,洛施若无其事的掩下,继续大言不惭道:“爱是离不开,他离不开慕容昭的。”

    “那如此说来,他不会让慕容昭知道这些吧。”

    洛施这回学聪明了,她警惕的看着男人的侧颜,嗤了一声:“对,是我做主要给她看的。”

    “你这是杀人诛心……”钱卫说不上什么感觉,但确实相比于在徐宅时,他的心态稍微稳了一点,“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往后的日子里,也会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

    “所以,她活不成了。”

    话音落,慕容昭一掌拍断了心脉,她所在之地血红一片。堂堂狐妖,竟是死于自杀。

    洛施面色淡淡,还是将陈望飞放了出去,“我从不是什么善人,钱卫,你给我记好了。”

    她可以选择直接杀了慕容昭,但她没有让自己的手上沾上血腥,而是不动声色的,解决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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