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帝封了个女官。

    帝王在看戏,荣昙身处戏中。

    只有后宫,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打出泛着层层涟漪的水漂。

    陈宝办事老练稳妥,没刻意遮掩,也没引人注目,只说昭宁帝心血来潮想在长生殿养两只猫,于是找了个宫女专门照顾,就跟司闺司令一样,只不过荣昙这职位就是——司猫。

    宫妃们又不是傻子,昭宁帝刚在拾翠殿外带回去个宫女,不过几日身旁就多了个女官……可别管信不信,明面的理由已经找好了,任谁也没那个胆子跑到昭宁帝面前问真假缘由。

    且这旨意从长生殿出来,让代掌后宫的德妃面上难堪。

    难堪事小,张德妃那日见葛福被领回,陈宝传来昭宁帝吩咐,那脸色才叫真正难看。

    当晚张德妃点灯在窗前坐了一夜,殿外哀嚎声不绝于耳,直到入了夜终于消停,宫人们倒水冲刷着血迹。殿内她一时恨自己心软,一时觉得那叫荣昙的宫婢实在命好,思虑到最后是咬牙切齿,倒宁可昭宁帝直接将人纳入后宫,宫妃里没人比得上她的资历,到时候慢慢料理,美人是美则美矣,可看久了也就那样了。

    结果旨意下来,张德妃当即称病,闭门谢客。她知道有人等着看自己笑话,原是想先下手为强,谁料到是多了个吹枕边风的。

    后宫归根结底是等着帝王踏足,随侍长生殿就不一样了,她们这群妃嫔面见天颜的次数哪有陈宝这种内侍多。

    “还是陛下亲自下旨!她多大的脸面!”张德妃也只敢在自己殿内发疯,幸好绮雯请了她同族妹妹来,只是张婕妤年纪轻,本来不想入宫,是头些年家中觉得德妃圣宠稀疏,半哄半骗进来的,进来就在守活寡。因此她才懒得说好话哄骗这个姐姐。

    “姐姐有什么可生气的,陛下是男人,他愿意捧谁就捧谁,哪轮得到咱们说话——”张婕妤拍拍手上坚果皮,看见地面上被砸碎的杯盏,又瞥了眼战战兢兢的绮雯,慢悠悠劝道:“姐姐放宽心,不过就是个女官,往后日子那么长,您怎么就只看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啊……说到底,您总归有个儿子啊。”

    德妃被这话说得清醒了,终于是缓过一口气,眼睛将妹妹一番打量,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张婕妤再怎么不满家族,好歹也是姓张,私心当然觉得要是张德妃未来成了太后,她这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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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荣昙,她于长生殿大门不出,左右长生殿里伺候的宫人也不敢传什么流言。

    陈宝交待荣昙,猫没带回来之前先伺候昭宁帝的笔墨茶水,住处是挪出了偏殿,可也是单独一个小屋。

    掖庭熬人,却也叫荣昙比同龄姑娘多了些许稳重,她随侍昭宁帝不过几日做事已然十分娴熟,什么品种的茶要几分烫,朱砂要研磨的不细不浓,点心是要咸口的。

    昭宁帝更是越发习惯,且他有心养着,对荣昙格外优容,那日说的练字也切实履行。

    这日昭宁帝书房议事,荣昙不方便侍奉,正好回了小屋卸去脸颊药膏,这药膏用了有半月,烫伤已经痊愈,只是留下一点细微红痕,不仔细打量也看不明显。

    荣昙刚净了面,就听门外一阵细碎脚步,门扉扣响,是黄芦笑眯眯地探头进来:“姐姐可方便么?”

    “自然。”荣昙与廖红黄芦岁数相仿,彼此越发相熟。

    “陈公公让我将人带过来,说是姐姐的熟人……”黄芦侧身,身后人影走进屋内。

    荣昙见到来人面孔,的确阵阵欣喜,甚至唇瓣开合几度颤抖,饶是当年如何厌恶名叫荣玥的养兄夺走双亲关注,这些年宫内如履薄冰相依为命,早已是斩不断的唯一至亲——

    那边黄芦送人到,也知晓他们兄妹重见必会叙旧,会意将门一关就退走了。

    唯剩荣昙快步上前,将面前荣玥好生端详,养兄原本样貌清俊身形挺拔,可当他低下头躬起身子,整个人就似融入影子当中。

    他瘦了,脸色也苍白,就是见到荣昙脸上才因喜悦多出些激动血色。

    “阿兄……”荣昙声音哽咽:“你怎么……我一直想托人寻你,可在这怎么都不方便。”

    “不妨事。”荣玥将妹妹囫囵打量一番,知晓她没有受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定——陈宝见到他时,意味深长地说荣昙有大造化,福泽深厚。他当时没有应声,心里却想这宫中哪有什么福泽。

    待到此刻亲眼看到荣昙,他原是有千言万语,可如今却只想伸手将荣昙揽在怀中:“你的难处我何尝不知,如今我这不是来了么。”

    荣玥对自己日夜如何煎熬绝口不提,其实从葛福被杖责死于德妃宫内,他就一直忐忑不安,但昭宁帝身边人的口风都极严,若不是终于等来陈宝的调令,荣玥只怕也要疯魔了。

    “女官一事……到底是为何?”荣玥心思重,这问题在他脑海中徘徊良久。

    荣昙便将自己如何被罚,如何被昭宁帝带回的事仔细说给兄长听,听罢荣玥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伴君如伴虎……并不容易。”

    “葛福那日被拖回德妃宫内,明明几下就能了结的事,非打到入夜才断气。”荣玥那日听着拾翠殿的哀嚎,既痛快又心惊,他何尝不恨葛福觊觎妹妹的龌龊居心,惊得是杀鸡儆猴的绵长折磨,行刑的手上都有功夫,若非得了暗示,不敢如此,受折磨的时间忒长,也扰了贵人们休息。

    荣昙抬头,眼波盈盈,却有种内敛的沉静:“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依仗着伺候德妃的权势害死多少宫女,如今就叫他死在这个权字上,也不算冤了他。”

    荣昙说到最后,语气俨然加重,倒不像解释与荣玥,更像说给自己听。

    她到底年轻,虽然早知道犯错会被打,一个不当心伺候会被罚,可乍见天子轻描淡写,竟悉数因为她一句狠话——这些日子的胆战心惊岂是一言能够说尽的。

    荣玥也听出她心中不安,终是伸了手揽住荣昙肩膀,安慰般按了按道:“他自活该……阿兄没有旁的意思。如今陛下垂怜,你能留在这里当然也好,只是……阿兄怕是再帮不上你什么了。”荣玥这句话夹杂着些许苦涩,他很明白,自己就算豁出命在这宫里向上爬,想护住荣昙依旧远远不够。

    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被荣父领着见荣昙,那府里唯一的小娘子可真是娇贵苒弱,身边围着两个傅姆和一群奴婢,荣父叹息着与他说荣昙身子骨不好,先天体弱。

    荣玥自此暗下决心,往后自己必要护着这个妹妹——

    只是他那时走上前,不待与荣昙开口,就见荣昙淡淡瞥来一眼,眼中厌恶分明。

    而后家中突逢大变,兄妹二人彼此扶持,个中辛苦自不必说,□□玥也贪恋这困境中的相依为命,如今知晓荣昙随侍帝王身侧,心中万千感想晦暗不明。

    为什么荣昙不想回掖庭?在那个地方她唯一能相信和依靠的人就是自己。

    左右他们这辈子都无法离宫,相依相伴一辈子不好么?

    这些念头隐秘朦胧,却也刚刚升起就被荣玥自己打散了,他告诉自己这些想法合该死在脑海中,因为太过卑鄙,也太过无耻。

    而昭宁帝此时已议事结束,正慢悠悠看起案上两封折子,那里面将这荣昙荣玥的身世,作为,连带着这些年为奴为婢的生活都写得清楚明白。

    昭宁帝隐约记得那个姓荣的官员,当年极力主张顺应礼法,满口嫡长的腐儒。难怪要抱个全无血缘关系的养子继承家业——偏偏这样的人,对结发妻子又很好,想也清楚这发妻生女儿后落了病根,此人不肯纳妾,这才有了抱养举动。

    荣家女儿——昭宁帝又想到了荣昙,目光下意识往平常荣昙该在的地方……还真就像朵花一样,让她在殿内侍奉等闲不吭声,往往昭宁帝忙过了,回头却见茶盏是满的,点心也都拿了,墨汁研得刚好,活像只谨慎多疑的猫。

    不过昭宁帝并非虚活三十载,他很清楚荣昙那些讨好是因着自己是天子,手里头的折子写得清楚,父亲斩立决,母亲殉情,难保她心中没有芥蒂……

    昭宁帝心头微动,之后又摇头,心里觉得荣昙真能有那个胆子?

    陈宝人精似的,这时候见昭宁帝若有所思就凑上前道:“陛下……要不要让荣姑娘过来侍奉笔墨?”

    昭宁帝淡淡瞥他一眼:“兄妹叙旧,你倒想让朕做个恶人?”

    “老奴岂敢。只是这也是陛下的恩赐呐,荣姑娘也该知恩图报。”

    昭宁帝轻笑一声,目光在折子上落定:“那个荣玥……倒是个人才,只是这名字不好。”

    陈宝闻言也是奇了,昭宁帝寻常不在这等细枝末节计较:“那陛下可要给他重新赐个名字?”

    昙为月下之花,入夜而开,日升即谢,而荣玥这玥字取得,虽意为宝珠,实则是期盼他庇护幼妹。可昭宁帝觉得,此时庇护了荣昙的,分明是君恩雨露,自然对荣玥这个名字看着百般不顺眼。

    “你告诉他,叫他另取一字就是。”昭宁帝不愿花心思,却又说:“他倒是有些手段,且放在你手下再熬一熬吧。”

    陈宝自然应诺,旋即又听昭宁帝道:“叫荣昙过来,说了是司猫,如今也该去正经挑一挑,真把这猫养起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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