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
6
范闲从鉴查院出来，也没着急回家。他跳到一家酒楼的屋顶，看着下面来往忙碌的人群，一时间百感交集。在看到鉴查院石碑之前、在仇辞风直言这是封建皇权的社会之前，他潜意识里都在拒绝思考这些在理念上面的冲突。他不用侍卫侍女、不喜欢用身份压人，但他也无心去改变每个人的观念。
如今剖开分析其实也很好理解，此前他一直是纯粹的既得利益者，他可以选择接受这种好处和不接受。在澹州，他只需要对奶奶恭敬，其他下人即使对他心里不屑也不敢有过多怠慢。而对祖母，对亲情的渴望让他也抵触那些礼节。而现如今，那种由他选择的逍遥生活不复存在了。他变成了被别人摆布的棋子。京都城内的既得利益者太多了，他微不足道。
刺杀、指婚、皇命、欺君、落灰的石碑，每一个都在挑战着他现代的思考思维。若是像澹州，他只要说服自己保持初心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活下去，可如今，皇权宛如一只大手，强迫他看清什么是封建社会。
他刚刚其实很想问仇辞风，她是如何适应的？如何在看到这些为生活挣扎的百姓和饮酒作乐的达官显贵的对比时可以熟视无睹？
范闲知道自己去鉴查院已经暴露，索性也就没掩耳盗铃的藏着，慢悠悠地走回了家。还没坐下平复思绪，就听到范若若告诉他滕梓荆被抓了起来、范思辙也在书房前罚跪，他只得又匆匆赶往范建的书房。
范建看他进来，倒也没有什么表示，语气平和，“刚才去哪儿了？”
范闲行了一礼，回道，“鉴查院。去看了看我娘留下的石碑。那些都是她说过的话？”
“是。”范建点了点头，“那就是建立鉴查院的初衷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那些话的模样，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伟大的梦想。”
“爹，你真心这么觉得吗？那块碑上落满了灰，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过了。”范闲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和范建争论这个，但是心里那口气不上不下憋的他难受。
范建被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若不是范闲来到了京都，他似乎也很久没有想起叶轻眉和她的那些“胆大妄为”的话语了。
“你不知道，你娘是多少人眼里的光和心中的希望。”
有些怀念又悲伤的语气让范闲不忍心继续争论此事。但他心里的气并没有消散，反而在四处乱窜。
若真是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光，为何在她身故之后，这世界看起来并无区别？说什么天下无双、一世传奇，那石碑上厚厚的灰尘向他说明，叶轻眉身故之后有多少真的是在缅怀她？大多数人不过叹息几声就又回到了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
内库沦为了皇室的摇钱树，鉴查院本为了苍生谋划创立却也变为了皇帝爪牙。范闲觉得自己其实不必开口去问，只要皇权还在，叶轻眉就是飞蛾扑火。
他转而和范建说起了范思辙的事。毕竟具象化的问题总是要比意识好解决许多的，不多时他便与范建说清原委。先将范思辙的事解决完后，他又说起了滕梓荆，范建倒也并未深究，提醒警告几句过后便答应了放人。
这次谈话本应就这样结束了，可仇辞风的话在范闲心里绕了几圈，最终在范建刚打算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爹，还有件事。我在鉴查院遇到了仇辞风……不，准确来说，她是在那等我的。”
范建脚步一顿，马上转过身来，眉头深深皱起，“她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范闲被范建的反应惊了一下，“她说……她是我娘的朋友，可以找您求证。可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我觉得惊讶，就想问问您。”
“她真与你这样说？”
范建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炬，范闲少有的从这位中年男人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
“对，她说她一直都是18岁，曾经是，现在也是。爹，仇辞风她是人吗？”范闲无意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的相关话题说出来，就着重说了她的不寻常之处。
“哼，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和你说这些。”范建来回踱了两步，“我很难说她是个人……没有人能长生不死。你若想今生平安无虑的生活，就不要与她有过多相处，她总是在风暴的中心。”
范建想了想，又问，“她还说了什么？她专门去找你，不会就是说这些话。”
“这您都知道，看来您也挺了解她啊。”范闲见范建阴沉的脸色，赶紧转移了话题，“她告诉我说京都之内没有秘密，我今天出去发生的全部事情，她都了如指掌。还说滕梓荆假死是欺君之罪，但也可大可小，让我自己想想……哦还有，说林婉儿也不想结婚，说明天也许可以谈谈。就这些，没了。
“不过爹，你对滕梓荆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这欺君算不算是‘可小’？”
“仇辞风说话往往有不止一层意思，你可以再想想。若你想到了隐藏的意思，她也许才会再给你提示。仇辞风住在宫里，与当今圣上、鉴查院院长陈萍萍和诸位皇子都关系很好，她知道的本就比别人要多很多。”范建摆了摆手，“罢了，就像她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不过行事之前需要谨记，你不像她是孤身一人，你的亲人是你的依仗也会是你的拖累。”
“我知道了。”范闲行礼，离开了书房。
孤身一人，长生不老。拥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
那是怎样的孤独。
范闲心想，也许她和自己确实是同路人，可仇辞风的路那么长，他真的能与她并肩吗？
————
仇辞风画出一部分清明上河图后，仔细欣赏了一番，然后如同之前一样烧了。她回到皇宫时宫门已经下钥，不过她向来对着宫墙熟视无睹。她的寝殿灯火通明，她一进去便看到李云潜倚在她的躺椅上看着书。
“你没事干在我这看书？”
“干嘛去了，这么晚回来。”李云潜不止看着她放在一边的话本，还吃着她的糕点。
“你这句话爹味未免太重了些。”她拿走了装着糕点的盘子，“我在别处你可能找不到我，我在鉴查院你还能找不到？陈萍萍的案台够大，和范闲聊完画了会画打发时间。”
“之后给你换一个够大的书桌便是。你的画技就是宫里技艺最高超的师傅也比不过，怎么从来不肯留下几幅呢？”
“他和我活得一样久，也会画那么好。我若留下，那画百年之后若被人当着我面吹捧我岂不是尴尬。”仇辞风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林若甫来了？”
“猜的到挺准，横竖意思是由朕做主，我的眼光不会有错……呵给我戴高帽罢了。你跟范闲都说什么了？”
“教他怎么退婚。这孩子有点意思，和叶轻眉一样。”
范闲从鉴查院出来，也没着急回家。他跳到一家酒楼的屋顶，看着下面来往忙碌的人群，一时间百感交集。在看到鉴查院石碑之前、在仇辞风直言这是封建皇权的社会之前，他潜意识里都在拒绝思考这些在理念上面的冲突。他不用侍卫侍女、不喜欢用身份压人，但他也无心去改变每个人的观念。
如今剖开分析其实也很好理解，此前他一直是纯粹的既得利益者，他可以选择接受这种好处和不接受。在澹州，他只需要对奶奶恭敬，其他下人即使对他心里不屑也不敢有过多怠慢。而对祖母，对亲情的渴望让他也抵触那些礼节。而现如今，那种由他选择的逍遥生活不复存在了。他变成了被别人摆布的棋子。京都城内的既得利益者太多了，他微不足道。
刺杀、指婚、皇命、欺君、落灰的石碑，每一个都在挑战着他现代的思考思维。若是像澹州，他只要说服自己保持初心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活下去，可如今，皇权宛如一只大手，强迫他看清什么是封建社会。
他刚刚其实很想问仇辞风，她是如何适应的？如何在看到这些为生活挣扎的百姓和饮酒作乐的达官显贵的对比时可以熟视无睹？
范闲知道自己去鉴查院已经暴露，索性也就没掩耳盗铃的藏着，慢悠悠地走回了家。还没坐下平复思绪，就听到范若若告诉他滕梓荆被抓了起来、范思辙也在书房前罚跪，他只得又匆匆赶往范建的书房。
范建看他进来，倒也没有什么表示，语气平和，“刚才去哪儿了？”
范闲行了一礼，回道，“鉴查院。去看了看我娘留下的石碑。那些都是她说过的话？”
“是。”范建点了点头，“那就是建立鉴查院的初衷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那些话的模样，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伟大的梦想。”
“爹，你真心这么觉得吗？那块碑上落满了灰，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过了。”范闲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和范建争论这个，但是心里那口气不上不下憋的他难受。
范建被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若不是范闲来到了京都，他似乎也很久没有想起叶轻眉和她的那些“胆大妄为”的话语了。
“你不知道，你娘是多少人眼里的光和心中的希望。”
有些怀念又悲伤的语气让范闲不忍心继续争论此事。但他心里的气并没有消散，反而在四处乱窜。
若真是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光，为何在她身故之后，这世界看起来并无区别？说什么天下无双、一世传奇，那石碑上厚厚的灰尘向他说明，叶轻眉身故之后有多少真的是在缅怀她？大多数人不过叹息几声就又回到了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
内库沦为了皇室的摇钱树，鉴查院本为了苍生谋划创立却也变为了皇帝爪牙。范闲觉得自己其实不必开口去问，只要皇权还在，叶轻眉就是飞蛾扑火。
他转而和范建说起了范思辙的事。毕竟具象化的问题总是要比意识好解决许多的，不多时他便与范建说清原委。先将范思辙的事解决完后，他又说起了滕梓荆，范建倒也并未深究，提醒警告几句过后便答应了放人。
这次谈话本应就这样结束了，可仇辞风的话在范闲心里绕了几圈，最终在范建刚打算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爹，还有件事。我在鉴查院遇到了仇辞风……不，准确来说，她是在那等我的。”
范建脚步一顿，马上转过身来，眉头深深皱起，“她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范闲被范建的反应惊了一下，“她说……她是我娘的朋友，可以找您求证。可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我觉得惊讶，就想问问您。”
“她真与你这样说？”
范建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炬，范闲少有的从这位中年男人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
“对，她说她一直都是18岁，曾经是，现在也是。爹，仇辞风她是人吗？”范闲无意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的相关话题说出来，就着重说了她的不寻常之处。
“哼，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和你说这些。”范建来回踱了两步，“我很难说她是个人……没有人能长生不死。你若想今生平安无虑的生活，就不要与她有过多相处，她总是在风暴的中心。”
范建想了想，又问，“她还说了什么？她专门去找你，不会就是说这些话。”
“这您都知道，看来您也挺了解她啊。”范闲见范建阴沉的脸色，赶紧转移了话题，“她告诉我说京都之内没有秘密，我今天出去发生的全部事情，她都了如指掌。还说滕梓荆假死是欺君之罪，但也可大可小，让我自己想想……哦还有，说林婉儿也不想结婚，说明天也许可以谈谈。就这些，没了。
“不过爹，你对滕梓荆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这欺君算不算是‘可小’？”
“仇辞风说话往往有不止一层意思，你可以再想想。若你想到了隐藏的意思，她也许才会再给你提示。仇辞风住在宫里，与当今圣上、鉴查院院长陈萍萍和诸位皇子都关系很好，她知道的本就比别人要多很多。”范建摆了摆手，“罢了，就像她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不过行事之前需要谨记，你不像她是孤身一人，你的亲人是你的依仗也会是你的拖累。”
“我知道了。”范闲行礼，离开了书房。
孤身一人，长生不老。拥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
那是怎样的孤独。
范闲心想，也许她和自己确实是同路人，可仇辞风的路那么长，他真的能与她并肩吗？
————
仇辞风画出一部分清明上河图后，仔细欣赏了一番，然后如同之前一样烧了。她回到皇宫时宫门已经下钥，不过她向来对着宫墙熟视无睹。她的寝殿灯火通明，她一进去便看到李云潜倚在她的躺椅上看着书。
“你没事干在我这看书？”
“干嘛去了，这么晚回来。”李云潜不止看着她放在一边的话本，还吃着她的糕点。
“你这句话爹味未免太重了些。”她拿走了装着糕点的盘子，“我在别处你可能找不到我，我在鉴查院你还能找不到？陈萍萍的案台够大，和范闲聊完画了会画打发时间。”
“之后给你换一个够大的书桌便是。你的画技就是宫里技艺最高超的师傅也比不过，怎么从来不肯留下几幅呢？”
“他和我活得一样久，也会画那么好。我若留下，那画百年之后若被人当着我面吹捧我岂不是尴尬。”仇辞风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林若甫来了？”
“猜的到挺准，横竖意思是由朕做主，我的眼光不会有错……呵给我戴高帽罢了。你跟范闲都说什么了？”
“教他怎么退婚。这孩子有点意思，和叶轻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