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谙深表歉意,回应道:“抱歉季医生,今天有点忙,耽搁了。”

    又说道:“谢谢您。”

    话筒里,季晏游笑声明显:“不客气,有时间来云川游玩。”

    三言两句挂掉电话,时桉抚了抚胸口。

    她其实一直记得,只是,她不知该如何相处,她也不想再经历失去了。

    进屋,时谙没有开灯。明月高悬,穿过落地窗,在屋内洒下苍白的月光。

    拿起茶几上的全家福,时谙微微蜷起的指尖有些颤抖,试探了好几次,才小心翼翼地触摸。

    越在意,越小心,越慌乱,越无力,照片从指缝滑落。

    时谙看着飘走的照片,怎么也抓不到,抓不到。

    终于,用尽浑身力气扑到照片,时谙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刺入骨髓的哀伤,像暗夜寒风,张牙舞爪,尖啸着撕破寂静的黑暗。

    泪水如暴雨汹涌,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瓣悲伤的回忆。支离破碎的灵魂被痛苦吞噬,无尽的黑暗笼罩着心灵,窒息无助。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和时谙,面对着街道对面时塬最后回家的方向,枯坐一夜。眼角泛红,残存晶莹,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和苦涩。

    彻夜未眠,窗外涌入黎明的一瞬,时谙做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决定。

    她要离开。

    深陷黑暗,向往光明,哪怕只如萤火般幽微,闪烁难解。她亦决定去奔赴新的世界。

    九点整,和时谙下楼,径直向小花园走去。

    没有例外,老远就看到爷爷笔直的背影。

    爷爷本是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老军人。13岁便入了伍,成为一名娃娃兵。从此,不平凡的一生开启。

    拼刺刀,抓俘虏,修铁路,握过保家卫国的枪杆,抡过开山凿路的锄头。两个儿子在他的影响下也相继加入保家卫国的队伍。

    失去小儿子时,他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只是沙哑道:“和正平,是为了人民的事业光荣牺牲的,值得老父亲骄傲!”

    失去最疼爱的孙子后,老人家一夜之间须发皆。从此,每天下午,他都会挂满勋章,在花园里安静坐着,安静地注视着小区大门方向。逢人便说,乖巧优秀的孙子出任务去啦,他要在这里等孙子回来。

    时谙沉默着,坐在爷爷身边。

    不多时,老头子先开口了:“有啥想吃的,上去让你奶奶给你做。年轻人,养好身体,该上班就上班,坐这里浪费时间干啥。”

    爷爷的话语,好似一身的勋章在风中低吟。

    “知道了,爷爷,我先上去了。”

    奶奶在择荠菜,午饭做时塬生前最爱的荠菜饺子。

    时谙先是把家里进行大扫除,然后和奶奶一起切菜,绞肉,和面,擀皮,没有一个人提起父亲与时塬。

    奶奶拌着陷,时不时抬头看看忙前忙后的时谙。

    终于,奶奶停下筷子苦涩道:“小桉,我们知道你的心意。向前看吧,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时谙顿了一两秒,继续擀面皮,没有言语。

    奶奶舀了满满当当一勺陷放在面皮中央,再仔细攒出整齐的花纹,捏出鼓鼓囊囊的饺子,继续说道:“想去哪里就去,想去干什么都可以,一定要健康开心,这也是你爸和塬塬最大的心愿。不用担心我和你爷爷,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啊,硬朗着呢。”

    时谙无语凝噎,泪水在眼眶打转,内心的悲伤如波涛般翻涌。

    坐在公交上倚着窗,时谙再一次静静看着这座她六岁到来的城市。一晃,二十一年过去了。

    回过头来,我们才发现自己已经义无反顾走了这么远。

    时谙瘦了,也更苍白,不再是往日里热情率真的小姑娘了。一年,时谙更加稳重,成熟,却也掩饰不住让人心疼的漠然。

    这是北城儿童福利院院长裴逾静见到和时谙的反应。

    此刻,这位往日雷厉风行的女院长,看着坐在身旁的时谙,内心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心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样一个女孩子,善良伶俐,坚韧勇敢的孩子。

    “小桉,”裴逾静几欲哽咽,细细摩挲着时桉的脸颊道,“小桉,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时谙内心的苦涩瞬间泛起涟漪,涌入眼眶渗满泪水,紧紧拥着裴逾静道:“裴阿姨,是我,我回来了。”

    时谙告诉裴逾静自己决定去云川生活,从口袋拿出一张银行卡道:“裴阿姨,哥哥给孩子们留下一笔钱,我想以父亲和时塬的名义帮助孩子们。”

    裴逾静紧紧握住时谙的手:“小桉,心意我替孩子们领了,和家一直坚持捐款捐物这么多年,你一有时间就来做义工,给孩子们上课。这笔钱,我们不能再收了。现在上级也很关注,各部门把孩子们都照顾得很好。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小桉,你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姑娘,阿姨只希望你无论在哪,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不行的阿姨,这个是给孩子们的。我相信,这一定也是父亲和哥哥的心愿。下午我和裴鑫哥哥去院里办理正式捐赠手续,请您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吧。”

    裴逾静知道拦不住时谙,便也不再坚持,说道:“小桉,到了云川有任何困难,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以后,阿姨,沈叔叔,还有阿鑫,都是你最大的后盾。”

    时谙依偎着裴逾静,道:“谢谢阿姨,你们也要多多保重。”

    “哟,我就说今天怎么不加班,原来是大美女光顾!”裴鑫难得按时下班回家,看到沙发上时谙的小背包兴冲冲道。

    正在准备晚饭的沈泊萧从厨房冒出脑袋:“洗手擦桌,准备开饭。”

    话音未落,裴鑫已经跑去了阳台,压抑不住的兴奋,拍着时桉肩膀道:“好久不见,小桉,你终于回来了。”

    一顿饭,却吃得裴鑫心情跌宕起伏。

    看着楼下耷拉着脑袋,颇为沮丧的裴鑫,沈泊萧对正在煮茶的裴逾静讥笑道:“你这宝贝大儿,一见到小桉,那尾巴就没停下来过。唉?你看看,这下蔫了吧,哈哈!谁能想到,这幅狗熊样和平日里,刘部长咋说来着?一丝不苟、仪表堂堂的部委公务员是一个人哈。”

    “怎么,当年某人没干过这事?” 裴逾静低头斟茶道。

    “乐哉乐哉!嗨,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诶。单位呢咱上得了讲台当得了大学教授,下班呢咱下得了厨房能当顶梁柱,何乐而不为对吧?”

    裴逾静轻摇着茶杯:“我可提醒你啊,一会你儿子上来可不要在伤口撒盐。本来是盼星星盼月亮拒绝多少女孩才把小桉盼回来,现在,得,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不过,小桉怎么突然就想去云川了。”

    沈泊萧走到餐桌前开始收拾:“小桉是个聪明正直的孩子,我在想啊,八成是同和家当年在云川发生的事有关。”

    “也是,除了彦平哥和小塬,也没什么事能让小姑娘这么执着。不过这事要知道也就只有明晔,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不再提,咋们也不好多问。”

    沈泊萧端起一摞碗筷朝厨房走去:“时间长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常去云川看望小桉。”

    裴鑫开车送时谙回家,两人一路沉默。到了楼下,裴鑫终于不舍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的飞机。”

    裴鑫叹气:“小桉,你还是变了。阿塬刚走那会,你像丢了生命的航标,沉默、孤僻,不愿和人接触。现在,之前的小桉好像回来了,其实根本不是。你越发淡漠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吗?不都说人长大,就是从失去开始的,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裴鑫音色苍白,显然是不开心的。远至云川,两人见面的机会只怕越来越少。他宁愿和时谙留在北城,哪怕从此封心锁爱,他亦甘愿默默守护一生。

    不想留下不好的回忆,裴鑫索性不再说话。

    时谙看着来往的行人,主动提起:“父亲走了,大树失去了依靠。哥哥走了,小树失去了风。”

    时谙先是把家里全部打扫了一遍,特别是时塬房间,时塬有些洁癖,时桉把书架上的书挨个擦干净,再用自封袋封起来,整整齐齐摆上书架。

    第二天一早,时谙在各个房间逡巡半天,这才依依不舍推着行李出门。

    回头,对着门深深鞠躬,继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裴鑫特地请假送时谙去机场,望着远去的身影,内心酸涩胀痛。

    可笑岁月热闹漫长,奈何缘分凉薄清浅。

    时谙踩着最后的时间才进入候机室,在最后一刻登机。

    这一去,一切都是未知。可是,我们总要给陷入绝境的岁月额外的出口和选择,即使希望细微又不可捉摸。

    时谙回到云川当天,季晏游同尹愈教授团队成功实施西省首例经皮肺穿刺活检联合AI-ROSE人工智能辅助手术现场快速病理诊断术,三例患者现场人工智能诊断同三天后活检组织切片病理诊断相一致,诊断与医院的病理诊断相符。

    这一成果不仅彰显AI技术在病理诊断领域的巨大潜力,也极大程度提高呼吸疾病早期诊断精准性。

    尹愈教授一行下午就要前往伊城调研,中午尹教授单独和季晏游在笑春风茶楼吃饭。

    看着自己得意门生如此出类拔萃,尹愈是欣慰的,更触动他的是,季晏游一直坚持并践行着推动优质医疗资源下沉的初心。

    “我听陈院长说你不仅每周坚持到洛县坐诊,还要每月跑两个乡村进行义诊,国家呼吸疾病防控形势严峻,基层医疗机构能力提升是重中之重。基层经验,你在老师之上。”

    季晏游将茶叶拨入壶中。白毫披身,绿中泛黄,状似雀舌,热水冲泡雾气结顶,汤色清碧微黄,蒸汽带起茶香袅袅上升。

    尹愈的心在茶烟中渐渐沉淀,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激起岁月回荡。

    沸水反复相沏,而后倒进瓷碗中,置于尹愈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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