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师从走过来,手指指着她:“哪个班的?不在教室上课?”

    周黑雨急忙解释道:“老师,老师,我,班主任刚刚和我谈过话。我正要回教室。”

    巡查老师皮笑肉不笑地道:“哦,你是哪个班的?”

    周黑雨低下头:“高一一班。”

    “是吗?一班在那边呢?”她指指周黑雨背后,“你们怎么往反方向走啊?”

    “我……”周黑雨结结巴巴地编了个理由,“我,我想顺便去上个卫生间。”

    “卫生间也在那边呢。”她又指了指周黑雨的背后,“你又走反了。”

    巡查老师从腋下掏出夹着的记录本,拿着笔唰唰写下几个字,继续皮笑肉不笑,皱了皱细窄的鼻子。

    “高一一班,女生一名,上课时间私自上厕所……”她拿笔点点周黑雨,“叫什么名字?”

    周黑雨心下暗道不好,埋怨自己鬼迷心窍了想出去吹风,现在还编出这种不着调的理由。

    “老师,一楼的厕所有点乱,我要去二楼。”

    巡查老师加深语气又问了一遍:“名字。”

    周黑雨心想这下可躲不过了,只好说:“周黑雨。”

    “周黑雨?”巡查老师停下来笔,推了推眼镜,第一次正视了眼周黑雨,“你是这次的年级第一?”

    周黑雨点点头。

    她若有所思的挑挑眉,重新打量了一番周黑雨,神奇的化学作用发生了——啊,这分明就是一个乖巧,但爱干净得有点过分,所以讨厌肮脏厕所的好学生啊。

    “这样,”她把笔收起来,把本子重新夹回腋下,“去二楼上吧,下次不要这样了,上完赶紧回教室。”

    说完她就哒哒哒地走了。

    周黑雨站在原地,无法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感觉。

    她喘了口气,瞧了瞧空旷的走廊,本来不想上厕所。但是心想既然得到了许可,还不如真的去上一下。

    等她回到教室,政治老师联考的卷子已经讲了大半。

    看到她进来,点她的名字站起来:“周黑雨,你来讲讲第25题吧。”

    托考了个年级第一的福,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但好在她会这道题,思路清晰,言语流畅。

    整个教室都侧耳倾听她的话,老师对她点头赞许,下课了又有人来问她题目。

    周黑雨无法否认,即使她说不上喜欢学习,她仍然乐于这种被关注,被在意,被需要的感觉。

    人类总是被成就感所驱使。她低头看着卷子上满满的红色对钩,发现它们十分可爱。

    -

    再过一天就要放假,周黑雨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打算赶完作业才好去帮穆万格搬家。

    她进了家门,瞧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个指头之间夹着一本翻开的土黄色的硬纸折,在本子上低头写下什么。

    她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见周黑雨回来,抬头道:“你回来了。”

    周黑雨点点头,侧目,沙发坐垫上还堆着很多红红晃晃的折起来的硬纸和卡片。

    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拢起来纸折和卡片,推在一边,拍拍身边刚刚空下来的沙发,让她坐过来。

    端正的姿势、严肃的神色,妈妈有话要说。

    周黑雨下意识紧张起来,攒着钥匙的手心沁出来汗。

    周黑雨坐过去:“怎么了?”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再做了次心理建设,仿佛她站在一艘小船上,就要迎头跳入黑蓝色泛着白浪的深海。

    她压住声音的颤抖,郑重其事地道:“我想了想,VCASS,其实是非常好的机会……”

    周黑雨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很遥远,但是很难得。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妈妈不想让你错过。”

    她坚定而缓慢的摇头,眼睛毫不闪躲地看着周黑雨。

    她停顿,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手撑在沙发上,将那过于艰难的决定脱口而出:

    “我们可以……把这座房子卖了,送你去墨尔本。”

    妈妈的眼神反射出顶灯光线,像根细线扎进周黑雨完全不设防的大脑,然后在颅内炸出一声巨响。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眶像被烟熏着了发痛发酸。

    而说出了这决定,妈妈反倒轻松起来了。

    她拿过桌子上的一个本子,垫在膝盖上,写下几个个数字,每一笔用力,纸张都会向下陷去。

    她的笔尖点着其中一个数,道:“这是我和你爸爸一年的工资、年终奖、杂七杂八的总和,这是现在的房价。”

    她又拿笔圈住另两个数字:“这是你在学校一年的学费,这是墨尔本一年的住宿费。”

    “虽然这样看来,是资不抵债,但是我们还有这么多存款。”她再次写下来一个数字,“即使是这样,我们在墨尔本的生活可能还是紧巴巴的。但没关系,我会陪你去。到时候我辞去医院的工作,去墨尔本另找工作。”

    周黑雨压低了声音,以掩盖因为哽咽而产生的的鼻音:“可是,怎么找呢?”

    妈妈得意地昂了昂头:“我可是护士长,有专业能力的。”

    可是很明显,她还不知道如何能在澳洲医院里找到工作:“再不济,总有餐厅需要刷盘子。”

    周黑雨脸色变了一变,牙齿下意识咬住嘴唇:“可是你不会讲英语。”

    妈妈一推她的脑袋:“干什么?你妈我聪明着呢,英语还学不会?”

    “可是爸爸可能不同意卖房子……如果爸爸还不同意呢?”

    妈妈的肩膀耷拉下来:“劝他呗,再不行我就他离婚。到时候,这个房子会有我的一半,我们把房子卖了拿一半的钱去墨尔本。”

    周黑雨心神俱震,她意识到,这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的父亲,可能一夜之间从阖家美满,到妻子分离,无处可居。

    她的母亲,从衣食无忧,到背上债务,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去异国他乡开启完全未知的生活。

    他们会离婚,爸爸妈妈会分开,他们一家人会分开,他们甚至会彼此之间相互厌恶。这是她从有意识以来,比惧怕缥缈的死亡,更要惧怕的事情。

    这和图画笔、干净的沙滩、杜鹃、可爱小狗、面包店、无限可能和斑斓世界,有任何关系吗?

    毫不相干。

    周黑雨僵硬地移动脖子,眼睛打转看了一圈这所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

    她想,有没有可能,之前所有不甘的叛逆,都不是成为一个漫画家的执念,而只是为了获得这个家庭的全力支持,现在他们给予了,那些不真实的扭曲愿望却被释然冲淡了。

    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那么好的母亲,那么好,以至于已经做好了准备,去为自己的女儿奉献上她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因为妈妈是妈妈,就要求她为女儿做出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和无路可退的牺牲?

    周黑雨面颊红起来,她忍不住地流泪,还在极力低着头,不让妈妈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终于,她在急促的呼吸之间,骤然爆发出一声泣音,然后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无法掩饰地呜呜出声。

    妈妈伸手抱住了她。

    周黑雨把胳膊环在妈妈背上,闻着她毛衣上洗衣液暖融融的味道,大声地嚎啕起来。

    在自己发出的巨大噪声中,她突然想起早先在地理试卷上见到的那株葡萄。

    一月下大雪,二月挂春风,三月葡萄上架,四月抽苗,五月开花,六月疏虫,七月着色,八月下葡萄,九月十月十一月,人们会说——葡萄啊,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看,连一株葡萄,也要完成那么多、那么多的使命,才能自由自在地随着心意长。

    况乎人矣。

    周黑雨把脑袋枕在妈妈的肩膀上,等到自己的哭声渐渐平息了,才在她耳畔说道:“妈妈,我不去墨尔本,也不学艺术了。”

    妈妈震惊地松开抱着周黑雨的臂膀:“为什么?”

    她看着周黑雨,手足无措地道:“不是,你明明那么喜欢漫画,你不是梦想成为一个……”

    周黑雨破涕为笑:“妈妈,我天一联考考了年级第一。”

    妈妈愣住了,更加无措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天一联考考了年级第一。”

    周黑雨通红的脸颊上挂着泪珠,鼻子也被塞住了,但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妈妈眼前摇晃:“年级第一!第一!”

    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天呐!天呐!周黑雨你太棒了!”她激动地笑着,捂住脸,尖叫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又扑上去狠狠抱住周黑雨。

    “你考了年级第一!年级第一!”

    “我现在就给你爸爸打电话!”

    “喂,喂,老周!周黑雨考了年级第一!他们这次天一联考!年级第一!第一!”

    周黑雨看着她兴奋地跳动的身影,抹了把眼泪。

    妈妈在电话里兴奋地喊得惊天动地,等挂了电话,才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消逝了脸上眉飞色舞的笑容。

    她坐在周黑雨身边,眉间蹙起一抹忧愁,问周黑雨:“你考了年级第一,可你不是要当漫画家吗?你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你不会后悔吗?”

    周黑雨摇摇头道:“我没有放弃,只是,只是暂且搁置。只是在这三年,我会好好学习,尽力去考年级第一。”

    开花,结果,酿酒——这是一株葡萄永远不会出错的选择。

    世间之事,不出错,已经太难得了。

    “我不会后悔,因为我没有放弃漫画。等到完成了高考的使命,无论如何,我会等待着转机。”

    她会等,等到十月,等到冬天,等到葡萄收获,等到葡萄完成他们的使命。

    等到那时候,她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

    后来,她回想起来发现,正是在那时候,她明白了,人有许多许多的牵挂,要承担许多许多责任,故而也需要有许多许多的牺牲。

    但那时候的周黑雨不知道——

    人之一生的责任,从生到死,是牵挂不完的。

    而人不是葡萄,没那么多春秋可以轮回。

    如果借口责任,放弃自己的意愿,那么悲剧的循环已然伏笔——或许我们一生都在等一个可以彻底卸下牵挂、自由选择的日子。

    然后,就庸庸碌碌,等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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