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拍摄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在肖启铭补妆的间隙,摄影师阿杰一脸兴奋地跑过来跟她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拍的人,和Allen合作,简直是一种享受。”

    白黎听得笑起来:“有没有这么夸张?”

    “真的,”阿杰认真点头,调出刚拍的照片给她看,“他果然是最适合曼达的人选。”

    她单单扫了一眼,立马偏过头去。照片中的人,却实在令人过目难忘。

    按原计划,他们在摄影棚里搭建起一个人工沙地,特地用了冷色调的光,从侧后方打来,而他整个人被半明半暗的光线笼罩着,无比精确的抓拍角度,让他的眼神极具侵略性。

    “你们先继续,多拍几组。”她交代完工作,走出去,找了个没人的空地,给覃聿淮回电话。

    “白黎?”那边的环境很安静,所以更加衬得他音色低沉。

    “是我,”她轻声笑起来,“怎么,有事找我?”

    他停了很久,忽然问:“你和你那个模特同事在一块儿?”

    “去外面拍摄,”她莫名想要向他解释,“很多同事都在。”

    解释完又开始后悔,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说得再清楚,也是多余。

    “明天覃枫生日,打算回来吗?”

    “我要是不回,那小子会直接闹到纪星来吧?”她开了个玩笑,“这不是没办法么。”

    他轻声笑了下,说:“怎么,最近心情很好?”

    听起来只是不经意的提问,却让她沉默许久。很多时候,她只是装着开心,实际心里的滋味如何,只有自己清楚。

    其实最难的,是第一次向他提出离婚,她孤身一人跑来帝都,刚开始和他分居的那段时间。

    八年婚姻,他们早已不分彼此,骤然分离带来的落差感,如同捉心挠肝那么难受。

    也幸好在离婚前他们分居过,所以当婚姻关系正式宣告结束的时候,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滋味,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而已。

    “是啊,最近谈了个大项目,”她不知为何又想起还在摄影棚中的人,“也多亏了Allen,曼达答应和我们续约了。”

    “恭喜。”覃聿淮淡淡道。

    平静的语气,听起来却是那么陌生。她的双眼一下子红了,怕自己情绪激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很快地挂断电话。

    回到摄影棚,助理晓袁恰好跑过来,问白总明天有没有别的行程。

    “我需要回一趟州海,”她说完,对上晓袁诧异的视线,笑道,“是的,还要再回去一次,有个关系很好的晚辈生日。”

    这段时间,她往返帝都和州海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也难怪晓袁会奇怪。

    “你明天去州海?”声音从身后传来,“要不要我陪你?”

    白黎扭过头,蓦然瞪大眼睛。

    就在刚才还衣着整齐的肖启铭,不知何时换了一套沙滩旅行装,其实只是一条夏威夷裤和人字拖鞋,上面什么也没穿……

    不光是她,在场所有女同事,看见如此香艳场景也是一样的表情,陈静壹已经开始“哦莫哦莫”地大叫了。

    “别这样看我,”他任由化妆师往身上抹着防晒油,表情也是颇为无奈,“摄影老师说要再拍一套。”

    “好歹是世界名模,当然要物尽其用,”阿杰笑嘻嘻地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真的帅!”

    肖启铭显然听多了类似的赞扬,没有太多反应,注意力仍集中在她身上:“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和你一起去。”

    她张了张嘴,真不知该如何应对,转而求助似的看向陈静壹。

    “Allen,你还有拍摄任务呢,就别凑这热闹了,”陈静壹这回难得做了一次好人,劝道,“白总也只是去一天,很快就回来的。”

    肖启铭轻嗯一声,移开视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走回去继续拍摄了。

    -

    她一个人开车去机场,还觉得好笑。所以说人是不是不能夸下海口?那天覃聿淮去机场送她,她还信誓旦旦地说,恐怕以后不会再回来了,短短一月过去,这竟是第二次,她踏上飞往州海的旅途。

    帝都离州海不算远,坐飞机两个小时就到,气候却是天壤之别。同样是冬天,帝都的冬天已经下着大雪,而州海这个经年不见雪的城市,只需一场瓢泼的雨,就能让寒气渗进骨头缝里。

    她出了机场,碰巧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天气。

    看天气预报,以为州海不会像帝都那么冷,她只穿了一件薄风衣,站在门边,被外头的暴雨唬得愣神。

    这实在是她在州海生活了那么久,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衣襟上,脸上都沾上了雨水。她只能待在机场躲雨,发愁今晚到底该怎么打发,睡是肯定找不到地方睡了,要不找个咖啡店坐会儿?

    顺利找到一家星巴克,她靠在窗边,出神地看神色匆匆的旅客来来往往,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个穿风衣的人路过,居然就这么停了下来,俯身敲了敲玻璃。

    她顺势往上看,先是看到他灰色的羊绒毛衣,再到里面的衬衫领子,然后,撞入他漆黑的眼睛里。

    不论过了多少年,这双眼睛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安静的时候,像世间纯度最高的黑宝石,每当看向她的时候,好像只能看到她一个人,偶尔会笑一笑,说,白黎,这么久不见,想我吗。

    而这一次,覃聿淮没有笑,只是微微垂下眼,朝她比了个手势。

    是看见她了,认出她了的意思。

    白黎笑起来,凑过去,往窗边哈了口气。白雾覆盖上一小片玻璃,她食指划动着,在上面画了一个哭丧着的脸。

    他这才笑了下,从侧边门口进来,点了份三明治,坐到她对面:“饿了,不介意等我吃点东西吧?”

    白黎很快地点头,看着他吃东西,忽然想到秦秘说过这段时间他会经常出差,下意识地问:“你从哪过来?”

    “北美。”

    她嗯了声,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大概能猜到覃聿淮也是刚下飞机。

    曾经的夫妻对互相之间的了解程度能有多深?只是一点细微的差别就能作出准确的推断,她知道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轻松,而依照覃聿淮的习惯,定然是一直在处理工作,没有休息过的,于是一个劲地催他快吃,自己则装得眼皮子直打架的模样,想让他察觉后,能回家好好睡一觉。

    “覃枫说来接我们,”他起身,低头看着她说,“晚上回家住?”

    她一愣:“……不好吧?”

    “不是说很累?”覃聿淮轻声问她,“家里客房很多,覃枫也在,他希望你多陪他一会儿。”

    提到覃枫,她的态度总会莫名地软化。

    覃枫并不是覃聿淮的亲生弟弟,他们两兄弟都是孤儿,某天覃聿淮从外面领回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子,应该还在读初中的年纪,说想要收养他。

    那时候,白黎还在读大四,正计划和覃聿淮结婚,听到这个消息都懵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覃聿淮的私生子,仔细一估算年纪,又觉得不可能。

    听完解释就明白了。

    覃聿淮说,这男孩儿和他出自同一个福利院,那天他回去看望老师,撞见阿枫在和人打架,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和他当年很像。一念之间,就将他领了回来,改姓覃,叫覃枫,以后他们三个,就是一家人了。

    下到停车场,覃枫正靠在他那辆新车旁等。当年那个天天打架的叛逆男孩儿,如今个子已经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不断地抛着手里的车钥匙,看着她轻蔑道:“听说你新找了个模特?”

    白黎怔了下,脸色一变:“谁跟你说的?”

    “逸轩哥,”覃枫半笑不笑的,眼里的诘问之意非常明显,“他说他亲眼看见的,总不可能是假的吧?”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覃聿淮已经默默拉开车门,坐上了后座。白黎不露痕迹地往旁边看了眼,忽然张开双臂走过去:“来,弟,好久不见了,抱一下。”

    覃枫明显僵住,就这么站着不动,等白黎过去抱他,伏在他耳边悄声警告:“我和肖启铭没有什么,别在你哥面前乱说,听到没有?”

    “他在追你,对吗?”覃枫将她搂住,用更轻的声音说,“嫂嫂,我没想过,我们一家人会变成这样。”

    一家人。

    听到这个词,她的眼眶热热的,几乎要流泪。他们本是如此和睦的一家人,如果覃聿淮爱她,她又怎么忍心走?

    松开覃枫,白黎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下:“好好学习。”然后非常自然地拉开车门,到覃聿淮身边坐下:“覃枫毕业后怎么安排?让他去申远实习?”

    “他想创业,”覃聿淮笑了下,“不过到我这里资金批不下来,还是先来申远实习几个月比较好。”

    “行吧,我活该被安排呗。”覃枫刚上车,听见他们的对话都气笑了,“黎姐,要不我去你那公司实习吧?总比待在我哥眼皮底下好。”

    “我们纪星只是草台班子,哪里请得动少爷您啊,”她难得有心情开起玩笑,“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你去了肯定吃不消。”

    “让覃枫跟着你,也好。”许久不说话的覃聿淮,忽然开了口。她听得愣神,偏头想问他什么意思,他已开口解释道:“总不能一直待在州海,让他去历练一次,就当送我个人情。”

    她还在踌躇中,正开车的覃枫已经嚷着同意同意我非常同意,她心中再有顾虑,也不好拒绝,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又回到覃聿淮名下的那栋别墅,覃枫找借口说要出去买酒,把他们放下车后又开走了,留下他们两个人把行李搬回家就各自回房了。白黎刚坐下来没多久,发现房间里没有一次性拖鞋,要去杂物间拿新的。

    她挑的是一楼的客房,推开门,厨房的灯居然亮着。

    走过去,看见覃聿淮只穿毛衣的背影。他面前的灶台上放着一个奶锅,里面是煮好的牛奶,如此平静而又温馨的画面,让她不自觉驻足,就这样默默看了许久。

    以前每晚睡前,她都要喝一杯牛奶才能睡得着,直到去年开始自己做公司,每天累得一沾枕头就能睡,哪里再有闲心提醒自己喝牛奶?

    白黎走过去,帮他关上了火:“何必这么麻烦?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好了。”

    覃聿淮侧头看她,只需要一点昏黄的灯光,就能将她的眼睛映亮。

    她曾说过,这样煮出来的牛奶最好喝。

    白黎靠着料理台,看他把牛奶舀出来,低声说:“这些事,让阿姨来做就可以,何必这么麻烦?”

    在她眼里,初遇时那个少年人的影子已经变得很淡,站在她面前的三十二岁的覃聿淮,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只需说一句话,自然有专门的人来完成。

    “这么晚了,”他摇头说,“举手之劳而已。”

    她抢白道:“我也不是非要在睡前喝牛奶……”却被他的眼神吓到,没再说下去。

    很久之前就发现了,覃聿淮安静不笑的样子,有时候会让她觉得害怕。

    “好习惯,为什么要改掉?”他轻声问她的语气,好像不喝牛奶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

    她不喜欢被人质问,即便问的人是他,也不喜欢。

    “没时间,”说话不自觉变得硬邦邦的,“太忙了,没空,早就没这习惯了。”

    他沉默了很久,面色稍有缓和,将杯子递到她的手心里。

    杯壁很暖,驱散了她身上所有的寒意。

    “喝完给覃枫留点儿,不然他要闹了。”覃聿淮说完,率先走出厨房。

    第二天的生日派对全是依照覃枫的意思安排,白黎也总算见识到了,现在的大学生有多么疯狂,从清晨一直闹到傍晚,本来还有心思陪覃枫玩会儿,后来累得索性直接躲去二楼阳台。

    恰好,覃聿淮也在,难得有些狼狈地,孤零零地靠在躺椅上看手机。她举着两杯香槟走过去:“你们家这个小少爷,到底是谁允许他订的规矩,他自己生日,还不允许其他人处理工作?”

    他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她,眼底有一点笑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的主意。”

    白黎猛然想到了什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那时候她赋闲在家里,总抱怨他工作太忙,两夫妻一周也见不上几面。跑去问还在读高中的覃枫,那小子表示无所谓,只要他哥给的零花钱到位就行,把她气得半死,各种威逼利诱,总算让覃枫答应帮忙。

    覃枫向覃聿淮提的条件是,无论家里有谁生日,其他人都不准缺席,也不准处理工作,在那天的二十四小时之内,都必须待在一起。

    其实那是她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多一点和覃聿淮相处的时间。

    “过生日么,总要热闹一些的。”她避重就轻地解释,不想让他再继续回忆下去。

    那些记忆,她可以在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去回想,也许过了很久之后,就能彻底看淡,却绝不能在他面前,摊开来讲。

    因为那时的她太喜欢覃聿淮,所以时常会做出许多幼稚不成熟的举动,在爱人面前会显得别有生趣,可是以如今两人的关系,只会让她更加难堪。

    “上次的礼物,喜欢吗?”他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说着,接过她手中一支香槟杯,沿杯口轻轻碰了下。

    清脆的一声响,她讪讪笑道:“抱歉,忘记拆了。”

    覃聿淮也是一愣,静了片刻,含笑道:“那么忙吗?”

    其实再忙也不至于连拆礼物的时间都没有,只不过回到帝都之后,她为了放松心情,尽量不去想覃聿淮这三个字,他送的礼物,早就被她放到书房最底层的柜子里锁起来,不再去看。

    “好吧,那你告诉我,”她无奈道,“礼物盒里面是什么?”

    “胸针。”他喝完香槟,放下杯子,站起来,给她让了个位子。

    白黎只是靠着边坐了,两个人虽然坐在同一个躺椅上,却离得很远。

    “是吗,”她微笑起来,佯装惊喜,“我正好缺个胸针,太谢谢你了。”他偏过头,就这样看着她,也需要垂下目光:“有没有发现,你撒谎的时候会不停地眨眼?”

    白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送的礼物变得越来越昂贵,每次都是珠宝首饰或是大牌的包包,但钻石虽然价贵,拥有的多了,也觉得不稀奇。

    她每次都撒谎,说自己很喜欢。

    为什么他能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去陪那个梁欣,却不愿意多抽时间陪陪她,为什么要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中不断地消耗着她的耐心,从来不愿意施舍给她一点爱情?

    她的笑,就这么收了起来,低头看着手里空落落的杯子:“你送我礼物,我总不能说不喜欢吧?”

    “你以前说喜欢,”他淡声道,“什么时候,你的品味变了?”她笑:“我都三十岁了,总不能还像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吧?”

    “为什么不能?”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烧着她的心。

    她忽然不想和他争论这些。

    他们之间矛盾最激烈的阶段,还是在她试图说服覃聿淮同意离婚的时候。

    白黎始终记得,正式向他提出离婚的那一刻。

    【那年今日】

    “小姐,您醒了?”

    眼前有人影晃动着,入眼皆是一片的白色。她睁开眼睛,伸手摸到粗糙的被单,不是在家里,那是在哪儿?

    “您忽然晕倒了,”护士一脸善意地向她说明情况,“您家里的阿姨打了急救电话,我们已经检查过了,只是低血糖而已,没什么大问题。”

    她低声道谢,虽然挂着点滴,仍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乏力,手臂撑着墙面慢慢坐起来,输液管也跟着来回晃动。这里是急救室,最糟糕的情况,他肯定知道了。

    果然,很快手机就响了。她还没来得及接起,就看见屏幕上出现十几个未接电话,接起来后,便听见他有些急切的声音。

    “你怎么样?”

    “我没事,”她低声说,“等会儿我自己回家,你别过来了。”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明显带着些许怒意:“你怎么回?”

    “打车——”她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台风天,应该也很难叫到车,只好改口道,“或者坐公交,坐地铁,都行。”

    “我在医院门口,你在哪?”

    电话那边已有呼啸的风声,他似乎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所以愈发听不清楚声音,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覃聿淮。”

    “嗯?”

    真到要开口时,她发现自己的情绪要比想象中的冷静得多,但说出那几个字还是很难。漫长的停顿后,她听见覃聿淮又在电话那头叫了她一声,她只能用力地闭紧双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的模样。

    这应该就是结局了。

    “我们离婚吧。”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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