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呜~~”、“嗷呜~~”,西北方向传来一阵阵狼啸。

    客栈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林延一行人昏昏沉沉地昏睡过去,连狼啸声都不曾惊醒一丝。

    一声口哨划破夜空,黄跛子低头张望,贾商正向他招手,便拖着有疾的脚吃力地下楼。

    贾商身后跟着一个头戴皮帽的少年,面色冷漠暗沉,黑夜里无法辨析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四周的肃杀之气。

    “都晕倒了?”“不出大动静,够他们睡一宿的了。这位兄弟是?”“刘钰,驭马好手。这次的马儿都是良种,可不好驯服。”

    刘钰一言不发,跟着两人一同来到马厩前。

    林延一行的马群连日奔波劳顿,此刻也正在月色下安然憩息,偶打鼻鼾也是响彻客栈。大宛驹惊闻脚步声逼近,一个机灵挺身站起,警惕地盯着慢慢走近的贾商。

    “好马儿,乖乖跟着我,有你好吃好喝的。”贾商奸笑着,解开了拴在桩上的缰绳,引导大宛驹走出马厩。但大宛驹一动不动,定如磐石,贾商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将它带出马厩。

    “我劝你还是放弃,这是稀有纯种的大宛良驹,灵性聪慧,只认主人。”刘钰靠在马厩柱上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冷冷说到。

    被刘钰这么一嘲讽,倒是激起了贾商的斗志,不就是区区一匹马,还能征服不了!

    贾商紧握缰绳,一脚踏上马镫,跃身骑上马背,刚在马背坐稳,正沾沾自喜,大宛驹一个昂首,前蹄腾空跃起,一阵长嘶破空。贾商顿时惊吓地从马背上重重跌落下地面,刘钰冷眼讥笑,贾商讪讪地望了望刘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赶紧的,再折腾,怕是要惊醒他们了。”黄跛子看着贾商瞎折腾,闹得动静越来越大,不安地朝客房望去,焦急地催促着。

    “算了,这大宛驹是无福消受了,这几匹驮货的良驹也够赚一大笔了。”贾商盘算着,朝刘钰示意带走驮货的良驹。

    刘钰一个飞跃骑上一匹良驹,一手挽着缰绳,一手牵着另外三匹良驹的缰绳,双脚夹紧马肚,轻忽一声“驾”,四匹良驹便在刘钰的驾驭下,步频一致地奔跑起来。

    “往鸣沙山方向,从阳关出中原。”贾商也跨上一匹良驹,跟在刘钰身后说道。

    就在刘钰和贾商准备出客栈时,大宛驹使劲挣脱套住木桩的缰绳,奋力撞向马厩木桩,其余马匹也纷纷效仿着大宛驹,齐力撞向木桩,木桩摇摇欲裂。

    黄跛子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暗念到:糟糕,事情要败露了!忙慌地从马厩旁边的侧门隐身逃去。

    黄跛子刚走出侧门,木桩就瞬间断裂,马匹凌乱地跑出马厩,马厩“轰”地一声坍塌。

    巨大的震动和声响惊醒了林延一群人。

    林延匆忙奔出查看,只见贾商和一个带帽男子骑着自己的良驹正欲出客栈,朝着两人大喊:“哪来的毛贼,竟敢偷我们的马!”

    贾商和刘钰听到林延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快马加鞭,风一般冲出客栈,朝着鸣沙山疾驰而去。

    林延朝大宛驹打了一个口哨,大宛驹昂首奔来。

    林延挺身跃上马背,“追!”,大宛驹四蹄交替腾空,像离弦之箭般冲出,紧紧追击着贾商和刘钰。

    黑暗里,万籁俱寂,唯有月华如水。追逐的双方如同两道犀利的闪电,穿梭在黑夜里,生生劈裂了黑压压的天幕。

    一阵激烈的追逐,刘钰引领着马匹冲入鸣沙山下的沙漠,马蹄踏过,黄沙飞扬,顿时沙尘蔽天,一片迷茫。

    刘钰和贾商终日往返大漠,对大漠了如指掌,黑暗中也能辨识方位,一路领着马匹来到月牙泉边,刘钰将马匹交给了贾商,贾商带领马匹继续西出阳关,刘钰则留在月牙泉边稍作休息后再返回敦煌。

    林延跟随其后进入沙漠,被前面扬起的沙尘遮着了视线,加上黑夜的昏暗,一时难辨前路状况,也只能慢了下来。

    等到沙尘散去,刘钰和贾商已消失在荒漠的黑暗里,难辨踪迹。林延骑着大宛驹,四处环视了一番,沙漠的流沙随着风一遍遍冲刷,马蹄印迹早已消失,一时心生愤懑,还未出敦煌就遭此一劫,实在有辱使命,想想刚出发时的豪情壮志,顿时泄了气。

    本想着一人继续向西追寻,但转念一想自己对大漠不甚了解,还是决定回客栈与大家商量后再行事。

    林延无精打采地手挽缰绳调转马头,大宛驹也丧气地垂下了高昂的头,散下飞扬的鬃毛,缓缓地往回走去。

    不远处,一阵清幽的羌笛声飘来。

    这笛声,好熟悉,林延静静地听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瞬时激动,和十年前在市坊听到的一样!

    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呢?林延内心既悸动又疑惑,猛地勒住缰绳,大宛驹狐疑地扭头望了望他。

    “走,追笛声去!”林延朝大宛驹示意,大宛驹听到命令瞬间又兴奋起来,踏着矫健的步伐朝笛声奔去。

    茫茫沙海中,弯如皎月的月牙泉静静地躺在鸣沙山下的一片绿洲上。月华照耀,泛起幽幽蓝光,像是绝美西域女子幽蓝的眼睛,清澈真诚,刹是美丽。四周风沙飞舞,它却不被一点沙尘沾染,涟漪萦回,碧如翡翠。

    月牙泉边,刘钰独自一人幽幽吹起羌笛,眼前一片血红影子闪现,陷入深深的沉思。

    华丽的王庭前,女子脸色苍凉,泪眼婆娑,浑身颤抖着,双手紧握赤霄剑,手心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锋滑落到地上,浸入泥土中。

    一个少年紧紧护在她身旁,面对着那个威严的男子毫无畏惧,神色冷峻,眼中布满血丝,杀气欲出。

    “放了我们!”女子声音有些颤抖,但不卑不亢。

    威严的男子勾起嘴角,冷漠地瞥了女子一眼,缓缓伸出手:“把赤霄剑给我!”,声音低沉浑厚,威然慑人。

    女子紧咬下唇,脸色愈发青白,死死握住剑柄,倔强地摇头。威严男子脸色一沉,朝士兵挥了挥手,围成一圈的士兵慢慢收窄,如牢笼一般将要把女子和少年禁锢起来。

    羌笛声萧瑟悠远,在空旷的荒漠上婉转回荡,令人哀愁心碎。

    刘钰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想起,可是越不愿记起,回忆越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少年握住女子的双手,借力举起赤霄剑,狠狠地刺向威严男子,威严男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夹杂着痛苦、失望、却又有些许欣慰。

    鲜血涌出,顺着利剑染红了少年的手,像被滚油溅到一般火辣难耐,“父王,对不起!放了母妃吧。”,少年沙哑地恳求。

    羌笛声骤停,刘钰攥紧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栗,第一次感受到鲜血的温热,第一次将利器刺入身体,竟是曾经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

    荒漠,无边的荒漠,看不见人烟,看不见尽头。士兵没有追来,少年依然不敢停滞,驱马前行,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行。

    烈日的灼烧,马背上的少年和女子干渴难耐,炎热虚脱,女子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从马背上跌落,少年惊慌地下马欲扶起女子,奈何年弱无力,连同自己也一同晕倒在沙漠上。

    刘钰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沙漠上,昏倒前的那一刻,天旋地转,身体飘飘乎,他伸手向母亲,明明就在身边,可是怎么也触碰不到,心里前所未有的害怕,他不能再失去母亲,心里无声地呐喊,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再次醒来,刘钰自嘲地笑了笑,阎王也不想收他,可是他真的成了孤儿,母亲不见踪迹,连尸首都无影无踪。往后的十年,辗转于中原与西域间,也未能搜寻到一丝母亲的迹象。

    林延安静地站在月牙湖一端,伴随着哀婉的笛声,默默欣赏眼前的一泉一人一笛。眼前的男子面容刚俊,恰到其份地融合了胡人的粗狂和中原柔和,眼神深邃冷峻,随着笛声眼神逐渐从深沉变得痛苦,再到茫然,最后竟然有些绝望,明明和自己同辈,却感觉历经了岁月沧桑。

    “谁!”刘钰听到了窸窣的动静,瞬时警觉起来,眼神里收回了情绪,又变得漆黑凌厉,看不透情绪。

    林延绕过月牙湖来到刘钰跟前。银辉倾泻,洒落在两位翩翩男子身上,一个器宇轩昂、丰神俊朗,一个深沉坚毅、气势绝然,竟谁也不输于谁。

    “在下林延,打扰兄台了。方才路过月牙泉,偶听到笛声,竟与故人的笛声相仿,便想一探究竟。敢问,兄台是否曾到过长安?”林延一脸期许地等待刘钰的回答。

    刘钰刚看着林延身边的大宛驹,发现林延竟是他帮忙盗马的主人,心里一紧,眉头微皱,正想着怎么脱身。忽闻林延这么一说,定睛仔细打量了林延一会儿,凌厉的眼睛突然荡起一丝波澜,竟然是他!

    刘钰深深地点点头,然后躬身一揖,说道:“承蒙林公子旧时相救,刘钰感激不尽。”

    “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没错,你叫刘钰?”林延得到确定的答复,十年的找寻竟不期而遇,心情顿时爽朗,刚才丢马的阴郁一扫而光。

    “他还打你吗?”林延一脸担心。

    刘钰笑着摇摇头:“不了,我自由了。”

    两人在月牙湖边坐下,在林延的追问下,刘钰微微垂下眸子,讲述了这十年坎坷的经历:“我是个孤儿。那夜被老屠夫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好在我皮实,倒也无甚关系。”刘钰若无其事地朝林延笑了笑。

    “之后我就佯装屈服,帮着他宰猪屠牛,老屠夫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我就伺机逃了出来,一路逃至洛阳城。为了谋生,就给洛阳商队当杂役,十年来辗转于这荒漠上。反正我也孑然一身,一生大概也就如此了,能活着便好。”刘钰轻描淡写这一路饱受的冷眼嘲讽,好似不是自己的经历,如漆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见一丝波澜。

    林延默默地端详着刘钰一脸云淡风轻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顿。

    “人世凉薄本就是这世间的寻常事,没什么。”刘钰淡然地扬起嘴角。

    林延从小生活在母慈父爱、兄友弟恭的环境里,父亲教导他正气凛然,母亲教导他仁德恭谨,满腔守土保民、血洒沙场的抱负,如何能想象一个十岁少年艰难地在生死边缘拼命地活着。

    那个雪夜他义无反顾地挡在刘钰面前,无惧恶徒,他不能理解刘钰为什么毫无反抗地跟着屠夫离去。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无所畏惧,自己的正义凛然,不过是依仗家世的底气和不经世事的傲气。如果一无所有,他还能如此吗?

    林延感到有些羞愧,满眼歉意地说道:“本意想帮你,没想到反倒激怒了老屠夫,实在抱歉!”

    “不,林公子,你和红衣姑娘都是我的恩人。”刘钰说着站起来朝林延又是一揖, “日后如有所需,我必当鞠躬尽瘁。”

    林延看着一脸严肃恭谨的刘钰,倒有些不自在,忙扶起刘钰,“钰兄无需多礼,你我年龄相仿,何必如此迂腐,你我兄弟相称便可。”

    “钰兄日后有何打算?”林延真诚相问。

    打算?他还能打算吗?刘钰朝北向踱步,高耸的沙丘挡住了视线,但分明看到草原上的孤鹰翱翔。

    “天生天养,若它不弃,天地间总该有我的立身之处。”语调随意,却有着天地悠悠任我行的霸气。

    林延看着刘钰挺拔的背影,明明衣衫褴褛破旧,月下拉长的慵懒身影依然难掩傲然锋芒。

    “钰兄身姿矫健,何不考虑从军,保家卫国,亦可建功立业,也不枉少年。好男儿,当志在疆场。” 躬行报国打小便是林延的信仰,打从记事起,便立志当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

    家?国?刘钰觉得有些可笑,他何来的家,哪来的国,看着眼前明媚耀眼的林延,自嘲地笑笑,沉默不语。

    忽然,背后扬起一阵沙尘,急促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刘钰耳尖一动,猛地转身,半身挡于林延身前,不着声色地将林延护在其后。

    马队勒停在两人面前,是林绵和几个劲衣少年。

    “是我阿兄!”林延一喜,从刘钰身后闪出,朝林绵招招手。

    温润的林绵发髻有些凌乱,神色焦急,略带责怪地说道:“阿延,为何如此冲动,孤身一人涉险,如有什么不测,让我如何面对阿父阿母!”

    林延愧疚地垂下头,小时候顽皮,总被责罚,他也不怕,因为知道阿兄总会在背后帮自己,久而久之竟当成理所当然,毫无顾忌兄长的感受。

    “对不起,阿兄,马儿没追回,还让你担忧了。” 林延与兄长道了歉。

    林绵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其余的回客栈再从长计议吧。这位兄台是?”

    林绵看着刚才挡在林延身前的男子,身手灵敏矫捷不啻于林延。

    “他是我的旧友,叫刘钰。”林延介绍到,刘钰则向林绵作了作揖。

    “旧友?你何时还有这么一位身手不凡的旧友?”林绵对刘钰有些警惕,刘钰淡淡地微笑,幽黑的眸子毫无波澜,让人看不穿。

    “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和你说。”林延说着,转头向刘钰辞别,跨上大宛驹,队伍扬长而去。

    月下的身影落寞孤寂,刘钰望着林延远去,举起羌笛幽幽吹起。那是在他堕入黑暗中好不容易见到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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