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语带着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瘦的下巴,一路捏着一块左大夫的衣角,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天尚且放亮,路上已经出现了叫卖的小贩还有赶早买菜的农妇。

    她余光撇着路边的摊贩,眼中扫过之余,略带些惊叹与好奇。

    “李大娘,这鸡蛋还是原来价格吗?”

    “还是老样子,五铜板一斤,都是自己老母鸡生下的,我今儿天还没亮就收了拿出来卖,绝对新鲜。”

    “拿给我来个五斤,你家鸡蛋我是知道的。”

    “草鱼三十铜钱一斤,新鲜捕捞,鲜活着呢。”

    穿过一段市集,耳边是逐渐喧嚣的车水马龙声,沉睡一夜的城又重染上烟火气,鲜活自在。

    苏梦语滞神地看着周遭,市井小贩吆喝叫卖,粗布妇人讨价还价,集市分明尽是人声喧杂,她却意外感到内心平和。

    不知何时,左大夫停下脚步,见她就快撞上自己,出声提醒:“姑娘若是再不回神,撞伤了可不算工伤。”

    苏梦语堪堪停住脚步,抬头只看见他温和面色中略带无奈,“回春堂已经到了。”他出声后,苏梦语才将视线跳过他直直看向身前一个朴素古老、装饰简洁的药铺,苦涩清甘的草药味从回春堂内萦散。

    堂内柜台有一药童正在研磨药房,尚未发现门口驻足的二人。

    左柏辞引着苏梦雨进入堂内,药童这才注意到师傅早已来了,还带着位客人,他正准备放下手中活计,左柏辞摆了摆手,“你先忙着,我单独招待她即可。”

    药童复低头研磨,左柏辞沏了两盏热茶,分别摆在二人面前,茶香清涩,甘久回肠。苏梦语观药童年岁尚小,不由疑惑,“他今年多大岁数?”

    左柏辞并未回答,点了点茶盏,喝口热茶才不急不慢,微微一笑,“白厥今年不过十三岁,已在回春堂做学徒五年,当年他母亲重病没钱看病便把自己卖给了我。”

    苏梦语神情触动,问道:“后来他母亲如何了?”

    左柏辞目光看着茶杯中悬起的几片枯色干瘪茶叶,目光惆悌,“四年前就病死了。”

    苏梦语垂眸,晃了晃还烫手的茶盏,不再言语。

    时间寂寥了片刻,白厥磨好药材后按量包扎并细细标记主家名字。刚刚二人的对话他都尽数听去却并无多大触动,只是取了些果饯装盘放于桌上。

    “这里居然还有果饯,”苏梦语两指捏了一块塞进嘴中,却皱着眉,“这果饯怎么是苦的。”她嚼了几口便要吐出来。

    “药铺里的果饯比不得专门铺子里卖的,都是给些穷苦人备着的,许是沾染了些药草的甘涩,”左柏辞解释道,眼前小姑娘闻言立马神色窘迫地又将要吐出的果饯嚼了几口咽下肚。

    仅仅吃苦一月,似乎还并未将她身上世族贵女的习惯改变,却不免磋磨了许多她身上的傲气,想她曾经不食肉糜又怎知粗茶淡饭柴米油盐。

    酸涩入口难言,回甘更显弥足珍贵,她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这苦果饯。

    左柏辞取了几味药材放入研钵中细细慢慢捣杵着,“家中回颜膏不够了,我再做些带回家。”

    不知怎的,苏梦语听见后隐隐感觉身上结痂长出新肉的疤痕炽热滚烫还带着些痒。她低头看着自己曾经水葱似的十指现已布满了薄薄的茧子,那些曾经破了烂了流了无数血脓的伤口,现在都覆盖藏埋在这一层青黄色的茧子下。

    她不敢回想起那个人,逃出王府,她的恨未消退,青梅竹马相好的情谊仿佛顷刻间早已化为过眼云烟,昔日友人、亲人、氏族荣誉都化作了一缕虚无缥缈的烟却久久缠绕在她的心头不散愈浓。

    忽觉掌心一片洇湿,她抬眼看见左柏辞抹了一勺药糊细细涂在她的茧子上,眼中略带疑惑。

    “这样粗糙的手,怕是要伤了我的药材,”他将磨好的药粉兑着热茶搅和成糊状,又补了些涂在她的手掌,再用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裹出个十足十的白白胖胖的大粽子,才系好。

    苏梦语试着握了握手,却发现根本做不了细微动作,即便是蜷缩也只能微微动了动,这大粽子又厚实又丑陋,尚有淡淡药香飘散。

    “这样要裹多久?我吃饭洗漱怎么办?”她问道。

    左柏辞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面色含着歉意,“只需裹三日再拆下纱布,那些茧子都可以消减了,只是这期间不可碰水,至于姑娘刚刚说的,若是姑娘介意,我可以看看牙婆子那里买个侍女……”

    苏梦语一想到那破陋的瓦屋,只能堪堪遮风挡雨,除了有个晒草药的院子和漏风的厨房,心知这回春堂定是不挣什么钱,哪里还有闲钱来买侍女,“无事,我也只是随口问道,这些不过是小事,何苦去买个侍女。”

    话音落下,她便看见左柏辞脸上早早就扬起了自得的笑容,“姑娘这般委屈还能体谅左某。”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不会同意他的提议。

    苏梦语心中有疑,却又觉得像左柏辞这般救世济人月朗风清的男子定是品性良德。

    “坏了。”他脸上忽是记起了什么,朝着白厥说道:“昨日在李氏面馆赊了钱,白厥你快去替为师将钱送过去。”

    白厥仍在柜台捣杵研磨,头也没抬,语气呆板,“师傅你日日都赊钱,日日都让我送,这次师傅你自己去送吧,也好改改出门不带钱袋的坏习惯。”

    左柏辞听了也不恼,只是有些歉意地让苏梦语稍等片刻他便回来。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铺子前,白厥声音不大不小:“姑娘你是什么人?”他又取了几两药材加入研钵中捣杵。

    苏梦语才反应过来他原是在同自己说道,刚开口说道,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猖狂又傲慢的吆喝:“宸王府马车,挡道的还不统统闪开!”

    所幸她是背对着门口,头上兜帽也没有摘下来,许是心中慌乱,即便是知道他们未必会认出自己,她还是将帽口扯紧了些。

    只见一辆两驹牵引的雕花马车缓缓停在了回春堂,车内下来的竟只是个管事,他怡然进堂,却见堂中两人,一药童垂眸一手握杵一手握钵,像是未闻其声未见眼前人,一灰袍人背对着坐在堂脚,亦是不为所动。

    管事怒笑,想现在他们王府何等威风,有丞相嫡女做王妃,大将军女儿做侧妃,当今圣上病入膏肓怕是命不久矣,宸王圣宠优渥,只待圣上两腿一蹬极乐升天,皇位还不是他们王爷的囊中之物,可眼前这两人都和吓了聋了似得。

    “左大夫何在?宸王府来人,还不赶紧上前?”他微昂着头,一双眯眼斜视着堂内,谁料想他一番下马威根本没人吃。只有个呆板的药童不停捣药的声音听得他头疼烦躁。“我师傅他有事出门了。”

    管事一声冷笑:“那还真是巧了,王府已查出上次在回春堂重金买来的千年人参未假,左大夫就恰巧不见了,莫不是做贼心虚知道东窗事发了早早跑路。”

    白厥放下手中东西,一双死水般地眼看着管事:“我师傅不可能作假。”

    “不是左柏辞作假难不成使我们宸王府的错了?”他声音又尖又细,脸上松垮的肉挤兑在一起,显得又是奸狡又是凶恶。“堂中这位穿着斗篷的人又是谁?”

    “这位是师傅看诊的病人,患有能传染人的重病。大人说人参有假,许是下人做事总有纰漏,现在师傅不在,铺中实则还有一株千年人参,我这就替大人装好。”白厥取出一个装着人参的盒子,恭敬递给管事,却见那人横眉冷对道:“这般就像糊弄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回春堂不将王府放在眼里。”

    只见他径直走到堂中雕花木椅上坐下,自顾自地沏茶,似乎是要回春堂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白厥见状并无慌乱,先是将包好的礼盒摆在桌上,又后退几步恭敬行礼,不卑不亢说道:“我也不过是左大夫门下的药童,旁的尚且做了不了决定,恐怕还是得等师傅回来了才能和大人相说。”

    那人拿着茶盏的手顿在空中,气笑地将茶盏摔在桌上,“回春堂此番,宸王府记下了。”

    白厥朝着管事气愤离去的身影鞠了一躬,道:“回春堂恭送大人。”

    直到听见车辙声全然消失,苏梦语才转过头看着白厥,只见他仍临危不乱般安坐于柜台前捣杵药材,似乎刚刚一切从未发生般,心中不由疑惑,“你刚刚那么回复宸王府的人,就不怕王府找回春堂的麻烦?”

    “师傅医术高明,连宸王都曾想邀为府医,这只不过是下人做事刻薄,不会真的闹到明面上。”白厥话音落下,就恰恰好左柏辞拎着一袋子油纸包裹着的果脯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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