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梨文在院子里抽完最后一支烟,和住在对面的阿德勒太太打了声招呼。

    阿德勒太太刚从中国旅游回来,很兴奋地说:“Wen,你的国家太棒了,我去了很多博物馆,那些玉器、金和银的发饰……原谅我实在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它们都太美了!”

    “我还去了上海,那里的街道和楼房都很漂亮,我记得那里是你的故乡?”

    对一些老外来说,上海是所有中国人的故乡。

    张梨文说:“不,我的故乡是更南边的一座小城。”

    “哦,是吗?那一定也很不错,至少比这要好。”阿德勒太太叹了口气,“除了长得要命的冬天,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啊,什么都没有。”张梨文轻声说。

    她抬起头,阴沉的天下着小雪。

    随后,阿德勒太太邀请她下周日共进晚餐,张梨文拒绝了。

    “抱歉,阿德勒太太,但我马上就要走了。”

    “你也要去旅行吗?”

    “不是,我要搬走了。”

    “什么?搬走?这太突然了。”阿德勒太太露出悲伤的表情,她们共度了很长一段美好的邻里时光。

    但她随即了然:“我明白了,你要搬到你那个小男友家里去了,对吧?你们要结婚了!”

    张梨文略感无奈,笑着摇头:“都不是,我要回国了,回那个’太棒了’的国家。”

    “啊——”阿德勒太太感慨道,“那也是件值得祝贺的事。”

    最后他们拥抱在一起。

    “我会一直想你的,还有你做的坚果挞。”张梨文说。

    阿德勒太太亲吻她的脸颊:“亲爱的,如果你哪天想到要回来,坚果挞要多少有多少。”

    “天太冷了,赶紧进去吧。”

    张梨文点点头,但没有照做。

    她在院子里又待了好一会,烟没了,她只能不停地点着打火机,看雪星融在火苗上。

    火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短暂照亮了一片深渊。

    她来这多久了?

    想不起来,这段时间她没有再吃药,但大脑还是一片混沌。

    多久了?

    像是一秒钟那么短,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记得她刚搬来这里时,偶尔会接到朋友时知一的电话,问她去哪了。

    伦敦,她说。

    英国啊——

    不,加拿大。

    加拿大的小伦敦,一个存在感极其稀薄的城市,除了西安大略大学,还真没别的东西可说。

    怎么想到去那种地方,时知一问。

    不知道,她回答,她很随便地就来了,用飞镖扎在地图上的那种随便。

    这里几乎没有城市的样子,但很安静。

    运气好的话,也能看到极光。

    她把自己埋在伦敦晦暗厚重的冬季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躺着,偶尔在公园静坐,看喷泉和黑雁。

    她觉得自己像一棵树,外表还保有光秃秃的枝干,但内里早就死掉,只等着被贴上讣告,在夜晚到来的时候聆听自己最后一声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这时候她想起陈羽,和他讲的那个故事。

    他说他去日本的时候看见过一棵柏树的墓碑,上面写着:这棵柏树在1853年发芽,15岁的时候,也就是1868年,见证了明治政府的诞生,60岁的时候又碰上井之头公园开放。

    然后,169岁,它被雷击中烧焦了,于是人们将它砍断。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截漆黑的树桩和这块墓碑。

    张梨文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反正日本人老爱干一些意义不明的事。

    她只是很同情这棵树。

    如果是她,不会想要死了之后还留下一截丑陋的树桩和一块莫名其妙的碑。

    她不希望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悼念她,包括朋友、亲人、路人,甚至是……时间本身。

    那多烦啊。

    过了很久,雪越下越大,她终于意识到她不该想这些的。

    不该想起陈羽和他的故事。

    很难说这是不是引发了某种量子纠缠或者墨菲定律之类的东西,就像上课的时候害怕被老师点名,结果就一定会被点到。

    不然陈羽的这通电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来了。

    2.

    “梨文,你在做什么?”

    张梨文躺回床上:“你就不能换一句开场白吗,为什么老问这个问题,我什么也没做。”

    陈羽说:“我就是知道才问的,期待有一天能听到你说不一样的答案。”

    “无聊。”

    陈羽笑了:“最近有空吗?”

    对了,她还没有把要回国的事告诉他。

    但即使她意识到这一点,也依然没说。

    “什么事?”她问。

    陈羽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张梨文无法判断究竟是信号太差,还是自己又陷进梦寐里。

    “我想带你去迈阿密潜水……你之前说过想去的。”

    “我没说过。”

    陈羽的声音慢而轻:“你说过,只是不记得了,梨文,你已经太久没出门了。”

    “我没说过!”

    “而且我每天都有出门!”

    “梨文。”

    张梨文静下来。

    “我想和你去。”

    良久,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这种天气能潜水吗……”

    多傻的问题,那又不是伦敦,也不是北极,是迈阿密啊。

    陈羽说:“当然可以。”

    张梨文最终答应了他。

    事实上,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张梨文也没拒绝过他。

    回国的日期本来敲定了,这下又顺延了一个月。

    她把伦敦这套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具都处理掉——其实就是扔到外面,然后等流浪汉来偷个精光。

    之后,她就坐飞机去了美国,在奥兰多和陈羽碰上了面。

    陈羽说,奥兰多很美,先在这里待上一阵吧。

    是,是很美。

    糟糕的交通,狂野的大风。

    还有街头不可描述的行为艺术。

    张梨文忍了很久,终于在某个世界著名主题乐园暴走四万步之后爆发了。

    她掐着陈羽的脖子:“不是说迈阿密吗,不是说潜水吗,现在就去!立刻马上!!”

    “还有这几张照片,你玩我呢,这上面有我人吗?!”

    张梨文狠狠怼了两下手机屏幕——

    美丽的城堡,拥挤的人群,和边缘一个虚化掉的女生。

    陈羽:“这是个意外,我可以解释。”

    “滚!”

    等她气消一点,陈羽伸手捋了捋她柔软的长发,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其实他也看得出来,虽然她一路都在抱怨,但情绪显而易见好了很多。

    她以前从来不关心照片拍得怎么样。

    陈羽说:“走吧,梨文,我们去迈阿密。”

    3.

    墨西哥湾流是个好东西。

    它使这座城市常年保持着温暖和湿润。

    在迈阿密,张梨文呼出一口已经憋了很久很久的气。

    浑身轻盈。

    她在街边小店买了一条色彩艳丽的吊带裙,往眼皮上抹乱七八糟的眼影。

    晒了这么多天,她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眉眼舒展如一朵在热带雨林里肆意生长的花,张扬又美丽。

    陈羽感到庆幸。

    他在计划这趟旅行之前不安、犹豫了很久。

    做和张梨文有关的一切决定都很难,他总是要顾虑很多,顾虑是否正确,是否妥当。

    佛罗里达,如果这里的风和阳光能让她长出哪怕一片新芽,他都会感激不尽。

    这已经够了。

    他给张梨文拍下很多照片,背景有街区、有海滩、有晴空、有夕阳,这次没有再失手,每张都很好看,每张她都笑得很灿烂。

    很多年后,他终于有勇气再翻出这些照片,很快便陷入一股悲哀里,觉得上帝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他的肉眼被这些玩笑蒙蔽了,但镜头没有。如果当时看得再仔细点,也许就能抓住那些一闪而过的真相。

    真相碎成三片,一片是张梨文明媚的笑颜。

    另一片是她眼角流下的泪水。

    最后那顿晚饭是在一个水中庭院吃的,张梨文记得很清楚。

    按照计划,第二天他们就要去潜水了,陈羽用西语和服务生交流完,就开始向她介绍那些著名的潜点。

    张梨文无心去听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装饰在四周的棕榈树和缠绕在树枝上的灯光极尽浪漫,乐队的演出嘛——

    一般般,但胜在氛围。

    她喝了点酒,微风拂面,有轻微醉意。

    吃完饭她和陈羽沿着一个斜坡漫步回酒店,路边有很多玩滑板的年轻人,还看见几个超模一样的女性,面容姣好,气势惊人。

    张梨文赞叹不已。

    对女生来说,出众的同性比异性更能成为一剂良药。

    同时——

    她假装没看到陈羽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和他目光中的游移。

    他不是个好演员。

    这一点早在几个月前,他趁着张梨文睡觉偷偷量她指围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但怎么会是现在呢?

    张梨文抬起头,夜幕如海水般深蓝浓郁。

    这个夜晚太美好了,她不忍打破。

    不是现在,陈羽,不应该是现在,她在心中默念。

    那又该是什么时候?脑海里凭空出现的声音这样质问她。

    她思考之后得出一个冷酷的答案:没有任何一刻。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那个声音留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而后一辆警车呼啸而过,他们都被吓了一跳。

    陈羽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好。”

    张梨文偷偷松了口气。

    4.

    陈羽一晚上没睡好觉。

    一个原因是张梨文表示自己必须听点什么才能睡得着,然后就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开始放什么灵异风水师和谜案追凶。

    另一个原因是第二天的潜水。

    他们此行就是为这而来的,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的那种。

    但窗外警笛一直在响,搞得他心里也无端地警铃大作。

    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他被这种源自本能的不安笼罩。

    有没有人研究过男人的直觉?准确度处在一个什么水平?

    说到底还是怪那个谜案追凶,平白无故搞的这么一惊一乍干什么。

    但张梨文在这一惊一乍里安然地睡着了。

    陈羽轻轻地走到套房客厅,轻轻地喝了几口水。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藏了一天的皮质方盒。

    钻戒。

    Promise系列,1.5卡的梨形切割,璀璨如星。

    仅仅只是作为珠宝的话,他笃定张梨文会喜欢它。

    但如果是作为求婚戒指呢?

    在这颗星星背后捆绑起一个人类庸俗的情感和灵魂,在promise这个流于表面的名字中间施加名为现实和未来的沉重砝码。

    她还愿意接受它吗?

    尤其——

    他不太想说出那句话。

    尤其还是出自一个你不爱的人。

    这个夜晚真的很漫长。

    早晨,张梨文看着陈羽的黑眼圈,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受到佛州大环境的影响终于忍不住去做贼了。

    陈羽说他只是做了个噩梦,梦里被人揍了两拳,醒来就这样了。

    张梨文说:“风水,这个酒店风水有问题。”

    “……”陈羽给她夹了一块煎蛋,“吃你的吧。”

    张梨文撇撇嘴

    酒店早饭很丰盛,但如果有中餐就更好了,她现在最想吃的是水煮牛肉而不是什么蔬菜沙拉。

    吃完早饭就动身去海边。

    陈羽察觉到张梨文今天异常兴奋,甚至哼起了歌。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怎么会是这首。

    但只要她开心,他心想。

    只是当时的他还不明白,对张梨文这样的人来说,开心也是大忌。

    他们要去的是KeyLargo,一个十分大众的浮潜点,潜店和潜导都是一早预约好的,整个行程安排得很合理。

    先是在泳池训练场学了点理论,什么面镜排水、找回呼吸器之类,午饭过后就坐船出海去第一个潜点。

    海上其实是有点冷的。

    张梨文用毛巾裹紧身体,船越开越快,但心跳得越来越慢。

    第一个潜点就是Christ Of The Abyss,著名的海底耶稣像。

    陈羽说:“别碰那个雕像,上面都是火珊瑚,碰到了有你受的。”

    张梨文点点头。

    他们潜入海里。

    这一直以来都是个很热门的打卡点,但今天人意外的少,游了没多久,张梨文便直面仰视的耶稣。

    听说放置这尊雕像的目的是为了保佑附近的地区不被战火牵连。

    他周身长满了幽绿的海底植被,展开双臂似乎要将世人拥入怀中,散发出一种朽败的永恒。

    鱼和草在水中游荡。

    潜导提示他们可以在雕像旁边拍个合照。

    陈羽游过去,但他转头看,张梨文并没有跟上。

    她只是停在原地,平静地注视着耶稣像。

    她不信教,只是个普通的游客,在普通地欣赏着海底壮阔的景象,试图透过鱼群和水流去窥视这个世界潜藏的真相。

    心跳得比之前还要更慢,这颗蓝色星球的眼泪将她层层包裹,感觉不到是温暖还是冰冷。

    陈羽,和他有关的记忆走马灯似的跑过,但她什么也没抓住。

    很快,呼吸迟钝了,她在痛苦中品尝着卑劣的快意。

    下地狱去吧,她诅咒自己。

    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是无边的寂静与黑暗。

    在张梨文的包里,一瓶空了的安眠药是陈羽要发现的最后一片破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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