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死成。
这是张梨文睁开眼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没死成是最糟糕的。
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事，她都不敢想。
大概是挑错了地方，这是对她亵渎他人信仰的惩罚。
听力还没恢复，病房里静得像天堂，那个她绝对到不了的地方。
很久以后才听见一点点仪器的声音。
陈羽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乱得像杂草。
张梨文闭上眼，这是她预想过的所有场景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了。
她又睡了很久。
等再醒来，就对上了陈羽的目光。
那里面已经满是她看不懂的东西，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不安地挪动着四肢。
渐渐的，情绪主宰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她想要逃跑，想要尖叫，然而动不了，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
陈羽按下床边的按钮。
医生走进来，给她注射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世界再度静下来，万籁俱寂，时间也开始走得很慢、很慢。
恍惚间听见了哭声。
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真傻，别为我这种人哭，张梨文心想。
很多天以后，她好转了。
能看清东西，做一些简单的动作，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医生一两个问题。
但她和陈羽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边。
他疲惫、缄默，看上去像老了一百岁。
张梨文犹豫自己是不是该道歉，可这份歉意能一下子侮辱两个人。
于是他们就这样长久地陷在无言里。
最后还是陈羽先开口。
他声音哑得不行，但还是和以前一样，又慢又轻。
“吃点水果吧。”
他把一片切好的苹果递到张梨文嘴边。
张梨文咬下一口，嗓子很痛，舌头也麻麻的，但苹果很甜。
“想看电视吗？”
张梨文点头。
他又拿起遥控按下了开关。
电视屏幕离得很远，是个本地频道，播着某个赛事的回放。
“让我们恭喜XA战队，鏖战五场，为他们的赛区赢回第五个S赛冠军！”
“也恭喜even选手，在职业生涯的第七年，终于拥有了一座刻有他名字的冠军奖杯，他是个伟大的选手，值得今夜所有欢呼！”
“是的，三场胜局，三把MVP，他在用实际行动回应着来自全世界的质疑。”
“今天的坦帕湾依然晴空万里，但此时此刻，就在雷蒙德·詹姆斯体育馆，有一场金色的雨要为XA战队落下！”
欢呼声和病房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和张梨文的生活也是。
陈羽调低了音量，但没有换台。
他说：“我记得你喜欢玩这个游戏。”
张梨文说：“很久以前了，上学的时候。”
几位选手在接受采访时蹦出的中文让她倍感亲切。
话筒给到中单even选手，他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头发长长的，几乎就要遮住眉眼。
“even选手，恭喜你赢下比赛，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感谢队友，也感谢粉丝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对手很强，但我来就没想过输。”
“七年了，也该轮到我了。”
2.
“坦帕，也在佛州吧？”张梨文问。
陈羽说：“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比赛？”
陈羽查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击中，闷在那，没有回答。
张梨文知道答案了。
她和陈羽之间，很多事，都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但这件不能。
“陈羽……”
“我做得不好，梨文，是我做得不好。”
陈羽急声道：“我什么都不懂，但又一意孤行，明知道你……”
话音像被剪断的风筝，弱下去，飘远了。
“什么？”张梨文看着他，“我什么？”
陈羽默然。
是的，他总是在避讳。
张梨文说：“我不正常，我有精神病，你说出来，这样我们都轻松。”
长达十多分钟的沉默。
张梨文抬起手，拭去陈羽脸上的泪水。
“你很好，真的。”
“但我是个走在路上也会随时随地想要去死的人，如果穿西装，那我也会用绳子当作领带，方便我下一秒就找个地方上吊。”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讲一些令人费解的冷笑话。
这一点最让陈羽感到绝望，他永远也猜不中她的想法。
就像她接下来问的——
“我们是不是被所有潜店拉进黑名单了？”
她明明连生死都不在乎，怎么还会关心这种事？
陈羽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是啊。”
张梨文叹了口气：“唉，那你以后还怎么带其他女孩去呢？”
“我为什么要带其他女孩去？”陈羽下意识问。
她垂下眼睛。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人一生到底要经历几个像被命运的猎枪击中的瞬间才能解脱？
失重感强得像是摔下悬崖，他捧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心，溃不成军。
他问：“所以我们结束了，是吗？”
张梨文说：“是的。”
“陈羽，没有我，你的人生才会开始。”
世界应该为她的残忍颁一座大奖。
就像我永远搞不懂你一样，你也永远不会理解我，陈羽心想。
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开始了。
然而最后的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医院的走廊见证无数灵魂的粉碎，现在也包括他的了。
3.
飞机穿过晨昏线。
落地后，张梨文给时知一打电话。
“我回国了。”
时知一在打麻将，背景音是麻将清脆的碰撞声。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啊？”
张梨文说不知道，可能是一辈子。
时知一：“嚯，这是准备要建设祖国呀。”
“我能建设个什么东西？”
“陈羽呢，跟你一块来了？”
张梨文不说话。
“怎么了？你跟陈羽，你们俩吵架了？”
“不是。”
“分手了？”
“是。”
时知一顿了几秒，把手机放下，对旁边的人说：“我不打了，小五，你替一下。”
她走出包间，点了根烟：“张梨文。”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你又自杀了，对不对？”
张梨文：“……能不能不要把我说得跟惯犯一样。”
“你不是吗？”
“来北京吧，我们聊聊。”
电话被挂断。
于是张梨文连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又飞去了北京。
红砖绿瓦，天高云阔，这个季节的北京已经很是冷冽。
一个胡同里的小咖啡店，时知一就着一盒九宫格点心，把张梨文的故事听完了。
“我是不是挺罪孽深重的？”张梨文问。
时知一喝了口热拿铁：“是，所以我估计你下辈子做不了人了。”
张梨文笑着说：“做不了人那不是好事吗？”
时知一拍她一下：“还在那边嘻嘻哈哈的，你不联系我，我还以为你终于走上正轨了，没想到，呵呵。”
张梨文托着下巴看天，今日没有雾霾，天色清蓝。
“知一，我也以为我已经好了，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张梨文，你不要去想为什么。”时知一说，“我就很少去想为什么，想明白了又怎么样，没想明白又怎么样？这三个字就是人生的陷阱，会把你拖进深渊的。”
张梨文沉默一会：“你最近在学哲学吗？可以用你自己的语言阐述一下你想表达的意思吗？”
时知一吼道：“我的意思就是放他妈的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有病就去治病，治病就行了！”
几个路人投来看戏的眼光。
而张梨文，反而在这一刻笑得很释怀。
“失态，失态。”时知一清了清嗓子，“反正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在北京待着吧，医生我都帮你联系好了，一周去个两次就行，我想，效果应该会比国外的要好。
“而且，我会一路押着你过去的。”
张梨文：“我谢谢你。”
“不客气。”
她们在亮马河畔散步，时知一说：“我觉得北京挺适合你的，你看就这河，你一头扎进去，不到两秒就被边上那大爷捞起来了，想死啊？没门。”
“……”
但时知一说得没错。
北京确实有种魔力，只要不是在这打工，就能感受到它满腔的热心和盛情。
这座城市的冬天灰扑扑的，但不像伦敦那样的惨淡阴沉，满大街的游客和滚烫的铜锅会声势浩大地告诉你——
你丫还好端端活着呢。
某个下着大雪的傍晚，时知一拎着一大袋食材来张梨文家吃火锅，她一边把东西都码进锅里，一边说：“我看你最近好了不少啊。”
张梨文说：“托你的福呗。”
“知道就好。”
时知一踌躇了一会。
“那什么，有个事我想问问你。”
“说。”
“你……还想唱歌吗？大庭广众的那种。”
张梨文盘坐在地毯上，听到这句话，有点不知所以。
唱歌。
这些年漫长的暗淡的岁月压在她头上，该顺着哪条断裂的线去捡起和这两个字有关的东西呢？
最后，还是记忆自己一点点爬上来。
很慢，像藤蔓一样穿过时间和药物的迷雾，找到出口。
时知一看着她的表情：“想起来了？之前还鼓励人家去追梦呢，你自己呢？”
她接着说：“我新开了一家酒吧，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可以来做驻唱。”
张梨文往后一倒仰躺在地上：“原来是免费劳动力啊——”
“相信我，这对你绝对有好处，而且店里的酒随便你喝。”
“那饭呢？”
“饭也随便你吃。”
张梨文盯着明晃晃的灯。
她应该拒绝的，过去的东西，捡起来到底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但她说：“我考虑一下吧。”
“你那店叫什么名字啊？”
时知一露出谜样的笑容。
“正轨。”
4.
张梨文一有空就会去正轨。
老实说，那是家不错的店，清净、古典、昏暗。
她认识了一个叫小五的键盘手和一个叫夏绫的鼓手，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抱着把吉他自弹自唱。
唱歌这事要追溯到她小学的时候，因为长得好看被编进合唱团，一有什么活动就得和其他小孩一起画着诡异的浓妆唱主旋律歌曲，一边唱还得一边跟着节奏左右摇摆。
非常好笑。
但这过程中，她发现唱歌还挺有意思的。
高中，她和几个同学组建起一支小型的乐队，本来是闹着玩，，玩着玩着竟然也写了点原创歌曲出来。
后来她的病第一次发作，被送去国外，乐队也解散了。
而那首歌，去年还是前年还是大前年，她在国内某档综艺节目里听见了，只不过主唱不是她，编词编曲也没出现她的名字。
她不意外也不愤怒。
自己做不到的事，由别人来做，有什么不好。
唱这歌的人一夜成名，她为他们感到高兴，同一时间段，她也沦没在人生的大雪，把所有微不足道的梦想一起埋了。
张梨文抱着吉他唱歌，中文和英文的都唱，心情好的时候也唱法语歌，《Quelqu’un m’a dit》是她的挚爱。
她的嗓音大不如前了，于是唱歌就真的只能是闹着玩而已。
酒吧里有一些客人倒是很爱听她唱，其中有个叫小秦的女生，她酒量不好，只点莫吉托之类比起酒更像饮料的东西，然后说：“梨文姐，你给我唱一首听了心情会变好的歌吧。”
张梨文说，好啊。
可到底什么样的歌听了心情会变好呢。
反正不管她唱什么，小秦都会听到一半就开始哭。
她说她爱一个人很久，而这份爱几乎就要把她给毁了。
“他比我大七岁，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我等了三年跟他表白，他一句‘祝你前途无量’就把我给打发了，行，可以，我继续等，又等了四年，大爷的，给我发来一张喜帖，我缺他这一顿饭吃吗？！”
“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他哪怕是先祝我生日快乐呢！”小秦一把鼻涕一把泪。
旁边一个叫晋晋的女生醉醺醺地搭腔：“那你看看我呢，我那个男朋友，一开始说得好好的，再过两年，嗝，咱们就结婚，西八，省考刚上岸，就要跟我分手，咋了，他位列仙班了，看不上我这凡人了？吃不起饭的时候，嗝，是不是管我要的钱？还有我的青春，我的时间呢？他要怎么跟我算？”
小秦：“好吧，那还是你比较惨。”
晋晋说：“不是的，妹妹，被伤害是没有谁更惨的，我现在是想明白了，爱不爱那都是次要的，谁敢往我身上捅刀子，我就要一定要，嗝，捅回去。”
小秦：“捅回去，我也要捅回去。”
……
张梨文看着她俩，很不厚道地笑了。
她用拨片拨响和弦，为她们唱了一首很口水但也很解气的《F*ck you, goodbye》。
“梨文姐，这一首我最喜欢。”小秦说。
“我们仨合个影吧。”
小秦对着镜头比出中指，闪光灯“咔擦”一下。
有一瞬间，张梨文看见了她的手机壁纸。
“他是……”
“哦，他啊。”小秦把手机伸到她面前，“你应该不认识吧，他是个电竞选手，叫even，我读书那会特别喜欢他，可以说这几年都是看他的比赛熬过来的，有段时间，我觉得我们俩的运气差得特别像……”
“不过前段时间他终于拿到世界冠军了，所以我想……我应该也会有熬出头的那天吧。”
“当然，一定会的。”
张梨文和她挥手告别。
而后，她坐在角落，喝了四杯干马提尼，抽了三支烟。
但整个人还是清醒异常。
巧合与暗示倘若吊诡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视作必然。
受这必然的驱使，她点开那个尘封已久的邮箱。
因为这个邮箱，她与那早已经石沉大海的过去之间还不至于走到音讯全无的地步。
尽管她没报任何希望。
然而——
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志能够支撑一个人经年累月地在海中打捞一块沉石呢？
她只看了最新的几条。
-张梨文，新年快乐。
-张梨文，新年快乐。
-张梨文，我拿到夏季赛冠军，要去美国了。
-张梨文，生日快乐。
-张梨文，我拿到世界赛冠军了。
没死成。
这是张梨文睁开眼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没死成是最糟糕的。
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事，她都不敢想。
大概是挑错了地方，这是对她亵渎他人信仰的惩罚。
听力还没恢复，病房里静得像天堂，那个她绝对到不了的地方。
很久以后才听见一点点仪器的声音。
陈羽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乱得像杂草。
张梨文闭上眼，这是她预想过的所有场景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了。
她又睡了很久。
等再醒来，就对上了陈羽的目光。
那里面已经满是她看不懂的东西，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不安地挪动着四肢。
渐渐的，情绪主宰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她想要逃跑，想要尖叫，然而动不了，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
陈羽按下床边的按钮。
医生走进来，给她注射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世界再度静下来，万籁俱寂，时间也开始走得很慢、很慢。
恍惚间听见了哭声。
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真傻，别为我这种人哭，张梨文心想。
很多天以后，她好转了。
能看清东西，做一些简单的动作，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医生一两个问题。
但她和陈羽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尽管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边。
他疲惫、缄默，看上去像老了一百岁。
张梨文犹豫自己是不是该道歉，可这份歉意能一下子侮辱两个人。
于是他们就这样长久地陷在无言里。
最后还是陈羽先开口。
他声音哑得不行，但还是和以前一样，又慢又轻。
“吃点水果吧。”
他把一片切好的苹果递到张梨文嘴边。
张梨文咬下一口，嗓子很痛，舌头也麻麻的，但苹果很甜。
“想看电视吗？”
张梨文点头。
他又拿起遥控按下了开关。
电视屏幕离得很远，是个本地频道，播着某个赛事的回放。
“让我们恭喜XA战队，鏖战五场，为他们的赛区赢回第五个S赛冠军！”
“也恭喜even选手，在职业生涯的第七年，终于拥有了一座刻有他名字的冠军奖杯，他是个伟大的选手，值得今夜所有欢呼！”
“是的，三场胜局，三把MVP，他在用实际行动回应着来自全世界的质疑。”
“今天的坦帕湾依然晴空万里，但此时此刻，就在雷蒙德·詹姆斯体育馆，有一场金色的雨要为XA战队落下！”
欢呼声和病房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和张梨文的生活也是。
陈羽调低了音量，但没有换台。
他说：“我记得你喜欢玩这个游戏。”
张梨文说：“很久以前了，上学的时候。”
几位选手在接受采访时蹦出的中文让她倍感亲切。
话筒给到中单even选手，他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头发长长的，几乎就要遮住眉眼。
“even选手，恭喜你赢下比赛，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感谢队友，也感谢粉丝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对手很强，但我来就没想过输。”
“七年了，也该轮到我了。”
2.
“坦帕，也在佛州吧？”张梨文问。
陈羽说：“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比赛？”
陈羽查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击中，闷在那，没有回答。
张梨文知道答案了。
她和陈羽之间，很多事，都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但这件不能。
“陈羽……”
“我做得不好，梨文，是我做得不好。”
陈羽急声道：“我什么都不懂，但又一意孤行，明知道你……”
话音像被剪断的风筝，弱下去，飘远了。
“什么？”张梨文看着他，“我什么？”
陈羽默然。
是的，他总是在避讳。
张梨文说：“我不正常，我有精神病，你说出来，这样我们都轻松。”
长达十多分钟的沉默。
张梨文抬起手，拭去陈羽脸上的泪水。
“你很好，真的。”
“但我是个走在路上也会随时随地想要去死的人，如果穿西装，那我也会用绳子当作领带，方便我下一秒就找个地方上吊。”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讲一些令人费解的冷笑话。
这一点最让陈羽感到绝望，他永远也猜不中她的想法。
就像她接下来问的——
“我们是不是被所有潜店拉进黑名单了？”
她明明连生死都不在乎，怎么还会关心这种事？
陈羽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是啊。”
张梨文叹了口气：“唉，那你以后还怎么带其他女孩去呢？”
“我为什么要带其他女孩去？”陈羽下意识问。
她垂下眼睛。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人一生到底要经历几个像被命运的猎枪击中的瞬间才能解脱？
失重感强得像是摔下悬崖，他捧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心，溃不成军。
他问：“所以我们结束了，是吗？”
张梨文说：“是的。”
“陈羽，没有我，你的人生才会开始。”
世界应该为她的残忍颁一座大奖。
就像我永远搞不懂你一样，你也永远不会理解我，陈羽心想。
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开始了。
然而最后的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医院的走廊见证无数灵魂的粉碎，现在也包括他的了。
3.
飞机穿过晨昏线。
落地后，张梨文给时知一打电话。
“我回国了。”
时知一在打麻将，背景音是麻将清脆的碰撞声。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啊？”
张梨文说不知道，可能是一辈子。
时知一：“嚯，这是准备要建设祖国呀。”
“我能建设个什么东西？”
“陈羽呢，跟你一块来了？”
张梨文不说话。
“怎么了？你跟陈羽，你们俩吵架了？”
“不是。”
“分手了？”
“是。”
时知一顿了几秒，把手机放下，对旁边的人说：“我不打了，小五，你替一下。”
她走出包间，点了根烟：“张梨文。”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你又自杀了，对不对？”
张梨文：“……能不能不要把我说得跟惯犯一样。”
“你不是吗？”
“来北京吧，我们聊聊。”
电话被挂断。
于是张梨文连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又飞去了北京。
红砖绿瓦，天高云阔，这个季节的北京已经很是冷冽。
一个胡同里的小咖啡店，时知一就着一盒九宫格点心，把张梨文的故事听完了。
“我是不是挺罪孽深重的？”张梨文问。
时知一喝了口热拿铁：“是，所以我估计你下辈子做不了人了。”
张梨文笑着说：“做不了人那不是好事吗？”
时知一拍她一下：“还在那边嘻嘻哈哈的，你不联系我，我还以为你终于走上正轨了，没想到，呵呵。”
张梨文托着下巴看天，今日没有雾霾，天色清蓝。
“知一，我也以为我已经好了，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张梨文，你不要去想为什么。”时知一说，“我就很少去想为什么，想明白了又怎么样，没想明白又怎么样？这三个字就是人生的陷阱，会把你拖进深渊的。”
张梨文沉默一会：“你最近在学哲学吗？可以用你自己的语言阐述一下你想表达的意思吗？”
时知一吼道：“我的意思就是放他妈的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有病就去治病，治病就行了！”
几个路人投来看戏的眼光。
而张梨文，反而在这一刻笑得很释怀。
“失态，失态。”时知一清了清嗓子，“反正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在北京待着吧，医生我都帮你联系好了，一周去个两次就行，我想，效果应该会比国外的要好。
“而且，我会一路押着你过去的。”
张梨文：“我谢谢你。”
“不客气。”
她们在亮马河畔散步，时知一说：“我觉得北京挺适合你的，你看就这河，你一头扎进去，不到两秒就被边上那大爷捞起来了，想死啊？没门。”
“……”
但时知一说得没错。
北京确实有种魔力，只要不是在这打工，就能感受到它满腔的热心和盛情。
这座城市的冬天灰扑扑的，但不像伦敦那样的惨淡阴沉，满大街的游客和滚烫的铜锅会声势浩大地告诉你——
你丫还好端端活着呢。
某个下着大雪的傍晚，时知一拎着一大袋食材来张梨文家吃火锅，她一边把东西都码进锅里，一边说：“我看你最近好了不少啊。”
张梨文说：“托你的福呗。”
“知道就好。”
时知一踌躇了一会。
“那什么，有个事我想问问你。”
“说。”
“你……还想唱歌吗？大庭广众的那种。”
张梨文盘坐在地毯上，听到这句话，有点不知所以。
唱歌。
这些年漫长的暗淡的岁月压在她头上，该顺着哪条断裂的线去捡起和这两个字有关的东西呢？
最后，还是记忆自己一点点爬上来。
很慢，像藤蔓一样穿过时间和药物的迷雾，找到出口。
时知一看着她的表情：“想起来了？之前还鼓励人家去追梦呢，你自己呢？”
她接着说：“我新开了一家酒吧，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可以来做驻唱。”
张梨文往后一倒仰躺在地上：“原来是免费劳动力啊——”
“相信我，这对你绝对有好处，而且店里的酒随便你喝。”
“那饭呢？”
“饭也随便你吃。”
张梨文盯着明晃晃的灯。
她应该拒绝的，过去的东西，捡起来到底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但她说：“我考虑一下吧。”
“你那店叫什么名字啊？”
时知一露出谜样的笑容。
“正轨。”
4.
张梨文一有空就会去正轨。
老实说，那是家不错的店，清净、古典、昏暗。
她认识了一个叫小五的键盘手和一个叫夏绫的鼓手，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抱着把吉他自弹自唱。
唱歌这事要追溯到她小学的时候，因为长得好看被编进合唱团，一有什么活动就得和其他小孩一起画着诡异的浓妆唱主旋律歌曲，一边唱还得一边跟着节奏左右摇摆。
非常好笑。
但这过程中，她发现唱歌还挺有意思的。
高中，她和几个同学组建起一支小型的乐队，本来是闹着玩，，玩着玩着竟然也写了点原创歌曲出来。
后来她的病第一次发作，被送去国外，乐队也解散了。
而那首歌，去年还是前年还是大前年，她在国内某档综艺节目里听见了，只不过主唱不是她，编词编曲也没出现她的名字。
她不意外也不愤怒。
自己做不到的事，由别人来做，有什么不好。
唱这歌的人一夜成名，她为他们感到高兴，同一时间段，她也沦没在人生的大雪，把所有微不足道的梦想一起埋了。
张梨文抱着吉他唱歌，中文和英文的都唱，心情好的时候也唱法语歌，《Quelqu’un m’a dit》是她的挚爱。
她的嗓音大不如前了，于是唱歌就真的只能是闹着玩而已。
酒吧里有一些客人倒是很爱听她唱，其中有个叫小秦的女生，她酒量不好，只点莫吉托之类比起酒更像饮料的东西，然后说：“梨文姐，你给我唱一首听了心情会变好的歌吧。”
张梨文说，好啊。
可到底什么样的歌听了心情会变好呢。
反正不管她唱什么，小秦都会听到一半就开始哭。
她说她爱一个人很久，而这份爱几乎就要把她给毁了。
“他比我大七岁，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我等了三年跟他表白，他一句‘祝你前途无量’就把我给打发了，行，可以，我继续等，又等了四年，大爷的，给我发来一张喜帖，我缺他这一顿饭吃吗？！”
“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他哪怕是先祝我生日快乐呢！”小秦一把鼻涕一把泪。
旁边一个叫晋晋的女生醉醺醺地搭腔：“那你看看我呢，我那个男朋友，一开始说得好好的，再过两年，嗝，咱们就结婚，西八，省考刚上岸，就要跟我分手，咋了，他位列仙班了，看不上我这凡人了？吃不起饭的时候，嗝，是不是管我要的钱？还有我的青春，我的时间呢？他要怎么跟我算？”
小秦：“好吧，那还是你比较惨。”
晋晋说：“不是的，妹妹，被伤害是没有谁更惨的，我现在是想明白了，爱不爱那都是次要的，谁敢往我身上捅刀子，我就要一定要，嗝，捅回去。”
小秦：“捅回去，我也要捅回去。”
……
张梨文看着她俩，很不厚道地笑了。
她用拨片拨响和弦，为她们唱了一首很口水但也很解气的《F*ck you, goodbye》。
“梨文姐，这一首我最喜欢。”小秦说。
“我们仨合个影吧。”
小秦对着镜头比出中指，闪光灯“咔擦”一下。
有一瞬间，张梨文看见了她的手机壁纸。
“他是……”
“哦，他啊。”小秦把手机伸到她面前，“你应该不认识吧，他是个电竞选手，叫even，我读书那会特别喜欢他，可以说这几年都是看他的比赛熬过来的，有段时间，我觉得我们俩的运气差得特别像……”
“不过前段时间他终于拿到世界冠军了，所以我想……我应该也会有熬出头的那天吧。”
“当然，一定会的。”
张梨文和她挥手告别。
而后，她坐在角落，喝了四杯干马提尼，抽了三支烟。
但整个人还是清醒异常。
巧合与暗示倘若吊诡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视作必然。
受这必然的驱使，她点开那个尘封已久的邮箱。
因为这个邮箱，她与那早已经石沉大海的过去之间还不至于走到音讯全无的地步。
尽管她没报任何希望。
然而——
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志能够支撑一个人经年累月地在海中打捞一块沉石呢？
她只看了最新的几条。
-张梨文，新年快乐。
-张梨文，新年快乐。
-张梨文，我拿到夏季赛冠军，要去美国了。
-张梨文，生日快乐。
-张梨文，我拿到世界赛冠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