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的阶梯教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整编满员。

    就连过道台阶上都挤满了抢不到座位的少男少女,前排甚至还坐了本校各个科系前来蹭课的老师,全都只为亲耳听到青年教师潘小书的《古代汉语通论》课程。

    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全都静静地倾听老师的讲课。

    所以,潘老师的课有什么与众不同呢?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潘小书绘声绘色地朗诵着屈原的《九歌·河伯》。

    不过,在场的知识分子没有几个能听懂潘老师的朗诵。

    不仅仅是因为屈子遣词造句的古意盎然,而且还因为潘小书对于每个字的发音都是如此的古怪繁复、如此的佶屈聱牙,以致于完全让人无法空耳听出究竟是哪个字了。

    所以,聚精会神听讲的师生们其实彻底脱离了潘老师朗诵的内容,全方位沉浸在一种别样的陌生感之中,就仿佛三闾大夫本人跳出了时空的藩篱,皮肉俱全地站在现代人面前,用他的母语诵读着用其写就的诗篇。

    潘老师用来朗诵楚辞的发音,学术上被称为上古汉语的“拟音”:音韵学上综合各种证据资料模拟构建的两千多年前的汉字发音。

    “首先可以肯定,”潘老师结束朗诵,继续讲解道,“古代汉字的发音必定与今天的标准音大相径庭。这个结论的推导过程可以很直观:已知华夏文明发祥于黄河流域,然后逐步扩散到大江南北的整个神州大地。先民们最早的口音必定是彼此能够沟通的,随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却分化成今天南腔北调的八大方言系统。那么,作为所有方言共同起点的古汉语语音,必定与普通话和其他方言全都大不一样——就像你的曾祖母即便年轻时也必定与你和兄弟姐妹长得很不一样。”

    “更何况,”潘小书继续,“汉字表意而不表音,在维持了词汇与语法数千年基本不变的同时,汉字的发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东晋成书的《佛说灌顶经》第一个提到古印度人美称华夏为‘摩诃震旦’。我们今天知道这个梵文词汇拼作Maha Cina, 也就是说魏晋时期的翻译家将Maha Cina音译为‘摩诃震旦’。

    “那么问题来了,”潘老师继续,“用普通话读‘摩诃震旦’四字,听起来跟Maha Cina的发音差别稍微有点大呢!那么,我们的老祖宗为什么不把Maha Cina音译为‘玛哈齐纳’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摩诃震旦’看上去文雅一些吗?但是翻译外文明明需要同时做到‘信达雅’呢!”

    “原因无他,”她作结道,“在这个音译所产生的东晋时代,‘摩诃震旦’四个汉字的发音,其实十分接近梵文的Maha Cina。”

    “不是,你怎么知道汉字古时候怎么读音?古人全都死光了啊!”一个声音突然在人群中脱口而出道。

    听众们纷纷把头转向四面八方,下意识地寻找这名唐突的提问者。

    大概是觉察出自己过于冒失,并没有哪位师生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在提问。其他听众刚才也因为过于聚精会神,也没法循声找到冷不丁发言的那个人。

    对于听众的疑问,讲台上的潘小书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黑框眼镜下面的一双杏仁眼熠熠放光,脑后粗大的马尾辫也在点头中甩了起来。

    对于一名大学讲师来说,课堂上收到任何带有思维容量的提问,远远胜过学生们低头记录的沉闷。

    “问得非常好!”潘老师向着提问者的方向望去,“像我刚刚说的,汉字只有形声字这种模糊的表音方式,而且历朝历代的古人早已变作了土。但是我们依然有办法推导出汉字在某个历史时期的读音——这在音韵学上被称为‘拟构’”

    “下面,”她捋了捋垂下来的发丝,低头翻了翻讲义,“我会要言不烦地介绍一下学者们是如何运用规律、方法和语料来重现业已消散的汉字古音的……”

    说话间,潘小书忽然注意到听众反应不太对劲儿。原本聚焦在自己身上的上百双目光,蓦然间齐刷刷转向了讲台一侧的教室门口。

    潘老师侧目一看,见同系的范伊洛老师正站在门口拼命向自己招手,脸上写满了着急忙慌;她大概已经这样了很久,以至于满屋子人全都比招手的目标率先留意到了她。

    “同学们先自己看会儿书,”潘小书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沉着转身,走下讲台,走向教室门,步伐稳中加快。

    来到教室外面的走廊,她发现范老师身后跟了两个穿夹克衫的男子,严肃的表情如同出土文物般没有活气。

    “潘儿,”范伊洛说,“这两位是考古所的,说有要事找你!”

    “是关于‘包子’的!”潘小书瞬间蹦出这个念头。

    这话,潘小书当然不能说出口,因为“包子”是她对男友包士泓的昵称,是只有她和他知道的私密叫法。他是市考古所的研究员、领队,一年大部分时间都要跑考古工地上。

    过完春节,“包子”又上了距离大学一百多公里外的古漳河卫河交汇口,据说挖出来了战国时代的桥桩。那之后三个月,他就住在了工地上,一直没有回学校。

    如今,考古所的人又一脸如丧考妣地找到她,潘小书下意识地以为包士泓出了意外。包队长家在外地,一旦出了事无法第一时间找到他的家人,于是潘小书一直就让他填表填写紧急联系人时放上她的名字。

    想到这里,潘小书连忙掏出调成静音的手机,找到列表最上端的对话框,发现包士泓十分钟前还发了自己热火朝天挖泥巴的照片,于是便长舒了一口气。

    “还以为是士泓他出事了,”潘老师嘟哝道。

    “是包队向我们推荐了您,”来者显然听觉比较敏锐,直勾勾地看着潘小书说,“说您对汉语上古音滚瓜烂熟,甚至能像平时说话那样运用自如。”

    “不敢当,”潘老师笑着回避着对方冷硬的眼神,“我不过是从小对语言敏感罢了。可是包士泓向你们推荐我做什么啊?”

    两名考古人员并没有回答,而是神神秘秘说:“烦请潘老师随我们来一趟,到地方您就知道需要您做什么了!”

    潘小书一下子不知所措,嘴上没有表示质疑,心里面却在想:““我一个中文老师,上考古工地能做什么?若是解读古迹上的铭刻,那既不是我的专长,也应该由文物专家来完成啊!”

    她下意识望向范伊洛。范老师也茫然地耸耸肩,说:“他们已经跟校领导打招呼了。我就是专门来给你代课的!”

    ……

    ……

    载着潘老师和两位考古人员的车子很快离开了位于市郊的校园,行驶在一条笔直的杨柳路上。

    “咱们这个十八线小城的考古所,”潘小书嘀咕道,“竟然还能配备如此高端的七座商务车!”

    此时此刻,她趄着身体坐在舒适的后排沙发座上,望向窗外飞快后退的杨柳树。触景生情,平时就有些话痨的她不禁自说自话起来。

    “士泓他跟我说过,”潘老师追忆道,“老一辈考古人没黑没夜地工作,确定了古漳河早已干涸的河道,后来市政部分专门沿着古河道修了这条杨柳路,沿着它一直走下去,到了公路大拐弯的地方,就是古漳河与古卫河的交汇处了。那里在古代应该是个不小的镇子,以前就出土过不少东周秦汉年间的文物,最近又挖出来了一条横亘在河口上的古桥。”

    潘小书这番话,仿佛像是一串启动密码,让前座背对着她并且路上一语不发的两名男士转过身来,再次用一种远超过必要的直率目光盯向潘老师。

    尽管被看得极不舒服,潘小书倒是没觉得对方是在男凝,因为猥琐的男凝旨在看破异性的衣服,而现在两名考古人员的目光似乎要看穿潘小书的整个人儿了。

    其中一人拿出一部手机,找到一个音频文件,用最大音量播放出来。

    “潘老师您仔细听,”这个考古人员道,“这个人在说些什么。”

    一瞬间,潘小书分辨出音频里有个男声在用上古音说着话。虽然还不知道底细,她总算能感受到此行与自己产生了些许联系。

    “呃,”潘老师努力听辨着繁复古奥的字音,“不知道说话者使用了哪一家学派的拟音,跟我所熟悉的上古音拟构有些许差别。”

    “那您能听懂吗?”另一个随行者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潘小书侧耳听着,揣摩着用普通话转译道:“我命好苦,命好薄……好容易娶上了老婆,到头来却被人强夺……双双发誓长命无绝衰,末了还是留我一个独自活……”

    不到一分钟的录音嘎然而止,并且没有被重放。东道主显然认可了潘老师上古汉语的空耳听力,无需再让陷入沉思的她听第二遍了。

    “潘老师,潘老师!”一个考古人员打断了潘小书的冥思,“稍后见到录音中的说话者,您有信心与其口头沟通吗?”

    “不是,”潘小书忍不住反问道,“录音里这个怪客到底是谁啊?你们同事吗?听嗓音蛮年轻的,但怎么跟个怨妇一般絮絮叨叨着,语气中的幽怨透过古音都表露无疑。连我自己朗读楚辞都做不到这般的声情并茂、自然而然!”

    两名同行者相互对了对眼神,似乎拿捏不准是否现在就将实情跟潘老师讲。两个大男人,于是就跟录音中的男怨妇一样变成了优柔寡断的小女人。

    “唉?”潘老师望向车窗外,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咱们的车什么时候从杨柳路上拐下来了!现在根本不是往古漳河卫河交汇口赶去了!”

    “咱们并不是去考古工地,”对方说。

    “虽说是包队长向我们推荐了您,”另一人审视着潘小书,“但是包队本人并不知道您现在跟我们同车。”

    “唉?”潘老师心生一丝恐惧,“你们不是考古所的吗?”

    她那颗砰砰直跳的小心脏里面在想:两个来者到学校把我接上,还让范伊洛来代课,显然是经过校领导同意了;若是坏人冒充考古人员,那么也太神通广大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客人的尴尬,两个随行者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缕笑意。

    “我们是考古所的,”两人答道,“但不是市考古所的!”

    潘小书这才恍然大悟:刚才走出教学楼,坐上这辆狂拽炫酷的七座商务车的时候,她瞥了一眼车牌照,发现哪里不对劲,但因为当时很兴奋就没有多想,但它的确是一辆京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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