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考古工地挖出来个大活人的现场视频播放结束,并且定格在了最后一帧:那个刚刚出于淤泥的白发男人

    潘小书微张着嘴巴,抬头又看了看方舱里的隔离者,又低头确认了一下视频画面,仿佛在确定“眼见为实”这句古训。

    “24FW-3-106出土一个小时后,”考古人员对目瞪口呆的潘小书说,“搭载我们综合工作组的直升飞机就降落在了考古工地上,医学专家初步判断24FW-3-106尚有微弱的生命体征。”

    “等等!”潘老师忍不住打断,“你把这个大活人叫24FW什么什么号码?”

    “实在没有别的称谓了,”另一名考古男苦笑道,“这家伙出土的时候,谁都没想到这竟然是个大活人,于是就只好按照出土文物编号规则给他定了一个编号。”

    “用直升机拉到医院里,”之前的工作人员继续,“抢救组惊讶发现该男子一直处在类似于冬眠的低新陈代谢状态,测骨龄只有25岁上下,但其出土地点的土壤化学检测表明:他已经在古代漳河卫河交汇口的淤泥中滞留了两千三百多年了!”

    “也就是说,”潘小书领悟道,“你们挖出了个战国时代的古人!”

    “尽管远远超越了我们的常识,”对方摊摊手,“但目前只能承认这一点。”

    “来时在车上,”潘老师回忆,“你们给我放的一分钟录音,就是方舱里这名银发男子的声音吧!作为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他的吐字发音跟我们今天音韵学的拟构相比一切的不同,都只能是我们错了。”

    “所以,潘老师,”东道主说,“我还是那个问题:您有信心跟24FW-3-106面对面对话沟通吗?”

    对方又一次把一个大活人叫成了一串编号,潘小书颇感到哭笑不得。于是,她又一次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找我之前,你们难道没有通过文字跟对方笔谈一下子,或者干脆派其他古汉语专家审问他,问问人家究竟姓甚名谁?为什么老叫人编号呢?人家难道是《唐伯虎点秋香》里面的9527吗?”

    考古男叹了口气,然后不厌其烦地从头讲述。

    “在医院里,”他看着潘小书说,“我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名沉睡了两千多年的男子复苏,却依旧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机制导致他能在干涸的河床里沉睡两千多年。他睁眼之后,看到周围的人和物,不出意外地陷入了歇斯底里,大呼小叫起来。为了避免恐慌和麻烦,我们只好把男子转移到大奥体育馆,并布置最高级别警戒。”

    “在方舱里,”另一名同事接道,“我们把陈设布置得尽量古色古香,并仿照古代资料为男子专门烹饪了战国时代的美食,对方便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我们一开始尝试用战国时代的字形跟男子笔谈,但对方并没有反应,看起来并不识字。”

    潘小书听到这里,心想:“对啊!老百姓普遍识字是现代的事情,春秋战国时代统治阶层故意把文字搞得十分复杂,为的就是不让老百姓认识字呢!”

    “我们也派了其他更权威的古汉语专家去审问他,”考古男继续讲,“但这家伙怎么都不予理睬,自顾自地在那里喋喋不休,完全是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做派!”

    “正当所有人都没辙的时候,”另一个男同事接道,“我忽然留意到一个现象:就是当女护士再给这家伙打针上药的时候,他就像从来没见过女人似地盯着人家看个不停。于是,我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找个女专家前去审问此人,估计会顺利很多!”

    “找到合适的女专家又费了一番周折,”他继续讲述,“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找包士泓包队长询问男子出土时的一些细节,冷不丁问了句是否认识精通上古汉语的女老师,于是很快找到了潘老师您,希望您能跟24F……”

    说到这里,这位男士突然想起潘小书明确表示了给大活人起编号这种做法的不满,于是把说了一半的编号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你们找我,”潘老师瞪着对方,把没说完的话补全,“是想利用我的女性身份赢得出土古人的好感,让他主动配合调查,不是吗?

    在场考古人员全都默不作声。因为这恰恰是他们在穷尽其他办法之后“没有办法的办法”:利用“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原理,让方舱里这个犟种心甘情愿开口,把现代人想知道的古代情形——尤其是他为什么会被掩埋在漳河和卫河交汇口的河泥中,又为何能以冬眠形式存活两千多年——全都交代清楚。

    “潘老师帮我们审问该男子,”一名看起来像是领导的男人认真道,“我们按照最高级专家的标准向您支付报酬”

    “并且,”另一个考古男补充道,“今后您在系里晋级升职都轻而易举的事情!”

    “回答错误!”潘小书冷眼道。

    一时间,东道主还以为潘老师断然拒绝了邀约,简直跟方舱里满头银发的那位一样犟了。

    “作为一名痴迷于华夏语言的中文系讲师,”她铁着脸把话说完,“能跟战国时代的古人面对面交谈,这本身就足以让我乐此不疲了!”

    如果在场的各位考古人员当年高考语文没得零分,现在应该已经听明白了潘小书的意思:这活儿,她接了。

    ……

    将潘小书从学校接过来的两名考古男,现在需要好事做到底,将潘老师带入门禁森严的方舱,保障一名现代人与直接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古人顺利实现第一次接触。

    集装箱方舱的入户门已经被换成了厚实的防火防盗款,而且需要工作人员按指纹开启。跟两个大男人进了方舱,潘小书一时间被头顶明亮的日光灯晃得有点睁不开眼,同时又感受到空调的丝丝微风。

    待她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看清放舱内的陈设,第一个留意到的,从外面看那扇单块玻璃窗所在的位置,从室内看竟然是一面镜子。

    这时候她想起来,普通的集装箱方舱上面的玻璃窗,分明是可以侧拉开启的。只不过窗框上装了防盗网,不能让隔离人员跳窗出去罢了。

    “敢情是单向玻璃,”潘小书心想,“只能让放舱外的工作人员观察隔离者,却能方知被观察者看到外面的情况。可这样一来,方舱里面岂不是连昼夜变化都无法掌握,人呆在里面迟早会发疯的。”

    她环视四周,见窗户对面的墙壁上倒是挂了一个足足三十寸的液晶屏。此时正值上午,屏幕上显示出了阳光普照、鲜花锦簇,扬声器甚至播放出鸟鸣山幽之声。

    “哦,”潘小书明白了,“搁这儿人工模拟昼夜更替呢!”

    这时候,两个男士脱了自己满是泥巴的皮鞋,将鞋子留在门口玄关处,然后只穿袜子踏上了高出地面大约二十公分的地台。

    在华夏人不用高桌大椅而是跪地而坐的年代,从屋外进到市内的确是需要脱鞋的。因此,“剑履上殿”才会成为大臣一种无上的特权,几乎是篡位的先兆了。

    潘老师犹豫片刻,便也左脚踩右脚去掉了自己那双女式正装鞋,跟着两人上了地台。

    银发男子放下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茶具,缓缓抬起头;

    他那一双明眸与潘小书四目相对时,瞬间变得更加清澈起来;

    原本是屁股垫在脚后跟上的“跪坐”,在见到潘老师之后便支起大腿、挺直腰杆,转变成了标准“跽姿”。

    审问对象一下子关注到了自己,潘小书是十分理解的。毕竟,东道主是专门挑自己这样一位女专家来对话出土古人的。

    不过,从她的视角看去,角落里特地为满足古人如厕习惯而安装的蹲坑,以及另一旁凌乱的地铺,让这古今对视里的任何浪漫都烟消云散了。

    出土古人见到潘老师之后的反应,叫两名考古男也来了兴致,直接用现代语言冷嘲热讽起来,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

    “哟,”其中一人道,“别的专家来,你不是对人家不理不睬吗?我们这回请来了位女的问你话,看你还开口不开口!”

    “对哦,”另一个工作人员笑嘻嘻接道,“你都在土里呆了两千三百年了,现在突然见了个女人,馋不死你!”

    这番话,对于这名编号为“24FW-3-106”的活文物伤害性恐怕不大,但对于在旁边把一切都听在耳朵的潘小书来说,侮辱性就不容忽视了。

    每天面对学生讲上好几个钟头的潘老师,平素说话是异常谨慎的,但是很多时候她自己也在想,是不是恰恰因为自己的谨言慎行导致她对别人无意间的冒犯过于敏感了。

    每次包士泓从考古工地回学校,潘小书窝在男友怀里,都会谈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奇葩人和糟心事。

    包子就搂着她默默地听着,然后在关键点上评论一两句,如同一部大型交响乐在演奏到某一个点上时需要乐团上百号人之一恰到好处地敲一下手中的三角铁,发出那画龙点睛的一声“叮铃”。

    然后,两人就共同得出一个结论:某些人就是习惯性地嘴欠。

    或者,更文雅一点说,这叫“平庸之恶”。

    方舱里下面发生的事情,很难用平庸来形容。

    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现代汉语,还是被关押者轻蔑的态度所激怒,原本跪坐在几案旁的银发男子倏地从跽姿站起身来;

    然后绕过桌子,径直走到两个足足高出他一个头的现代男人面前,紧握双拳,怒目圆睁,在几乎要贴紧对方身体,气势上不输丝毫;

    身上披着的宽松浴袍在对峙中略有下滑,露出贴在古铜色肌肤上的一片片电极贴,将他此时的心跳加速以电信号传递到放舱外工作台上的监测仪,发出令人不安的嘀嘀响。

    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恐怕要出动守在大奥体育馆院外的警卫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串繁复的音节在狭小的方舱里响起:是那样的古奥,同时又是那样的明了;是那样的厚重,同时诱使那样的轻柔。

    原来,潘小书情急之下望着被激怒的审问对象,用上古音说了一个经典的句子:

    “君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

    这位来自战国时代的出土古人也许不认识文字,但大概率熟悉并且信奉春秋时代孔老夫子的这句话。

    更何况,潘老师上古音发得既标准又悦耳,让人听了就能够打消心中戾气,变得冷静下来。

    话音落下,方舱内外的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潘小书身上,一时间足以让她感受到重压。

    这其中,那名俊俏的银发男子所投射来的目光最值得她的回视:就见对方那双明亮的睛眸迅速褪去了原本的狠戾,重新变得如秋水般清澈温婉起来;

    那双光着的脚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等于说跟敌对的两个考古男“脱离接触”了。

    “女子我为助人而来!”潘老师继续盯着银发男,用上古音说,“恳请阁下信任!”

    听到这话,银发男便转身退了回去,重新在几案旁跪坐下来,甚至还从桌上的成套茶具中挑出一个新的茶盏,一面用热茶水浇洗干净,一面抬头看向潘小书,伸手示意她坐在对面。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考古人员全都欣喜若狂了!

    跟这名出土的大活人磨来磨去这么多回合,从来没有见他这样主动配合!

    现在是让东道主离开、把舞台完全交给审问者和审问对象的时候了。

    “潘老师,”一个考古男说,“第一次交谈,您可以跟对方随便聊聊家常,我们在外面会录音然后交给其他古汉语专家来解读。下次审问的话,您可能就要拿着我们拟好的问题表向对方提问了。”

    “尽管您在方舱里看不到我们,”另一个考古男接道,“我们会透过单向玻璃关注您的进展。假如出现突发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冲进来。”

    然后,两个东道主瞥了一眼正在搞茶艺的银发男,然后按指纹开门,离开了仿佛与世隔绝的方舱。

    “幸苦二位了!”潘小书目送两个考古男离开。

    这会儿功夫,她便在心里迅速复盘着他俩最后说的话语,解读出来的况味尽是专业、礼貌甚至还有一丝保护妇孺的骑士精神;

    再想起两人刚进方舱那些以攻击隔离者为目的、却以折辱她为手段的刺耳话语,不禁又一次令她感慨“男人不止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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