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

    疫情再度袭来,裕华高中临时放假,离家近的马路旁树立着大厦。上端挂了个电子屏幕,正播放赞助商投资的广告。

    金牌作家“从春野”,海津作协成员,青年时期写的《制造长生不老药》小说继影视剧播出后,即将改编为大型网络手游。与全民同乐,共赴古代之约。

    权谋、美男、陶瓷古艺!应有尽有。

    女主景德镇手艺人,进入小说世界大展宏图。识破统治者虚伪嘴脸,眼见扬州水坝被炸毁,眼见嫔妃入皇陵陪葬,终于……

    尤应怀边搓手边往手心哈气,骤然发现小熊毛绒手套丢了一只。往回望,人行横道毫无遮挡,两辆铁壳汽车飞驰而过。沥青路面,绿化带,灰得灰,绿得绿,反正没毛绒手套应有的肉.色。

    叮叮,手机响了三声。

    揿开手机,微信弹出三条隐藏消息。

    [照片]

    [大宝,看妈妈新烫的头发。]

    [等你毕业带你去烫个大.波浪!]

    划拉着手机,等到了二十分钟一站的公交车。

    三路公交车,司机指甲缝里布满黑泥的手握在方向盘上。衣服崭新像刚从商场抢回来的。

    刷支付码,她直走到最后一排,才抬头瞅哪个位置是空着的。

    耳机里循环播放情歌,她在社交软件中游走转发,搜索栏拼入尔虞我诈四个字,相关词条全是“剧本姜翡像丫鬟,小家子气”、“大女主爆改娇.妻文学”、“放过女配球球了……”

    “只有女主幸福的大女主,赞了。”

    “帝王权谋,研制长生不老药,开疆拓土变“基建文”?what?编剧要脱离人类物种嘛?整个游戏只有名字符合小说剧情。”

    嘴角勾起弧度,尤应怀笑笑长摁转发,又截图切页面到微信,聊天窗口自动推荐新入相册的图片。她刚想发送,公交车九十度大转弯。

    玻璃碎片飞溅到她脸上。

    ……

    消毒液味日久弥新,医院建筑风格雅典,阳光打进来,大理石瓷砖一片金黄。

    几名护士围在病房外,尤应怀喉咙压抑地低吼,将脸埋进雪白枕头。

    她的妈妈顶着头刚拉直,还泛毛糙的长发,焦虑地在门外徘徊。转了三圈也没敢进来。

    护士在资料垫板上写写画画,“准备一下,三日后进行修复手术。记得按嘱咐洗头洗澡,术后不能沾水。禁烟禁辛辣食物。”

    “大宝其实丑点就丑点了。”

    尤应怀:“你别吸鼻子了,烦人,我眼睛也变模糊了。”

    她呆呆木木的,只觉世界是个大万花筒,正中金黄,再渐渐变白,又一层层被铅灰覆盖。

    电脑屏幕惨败的光映着尤应怀缝针的脸。土黄.色颓废感拉满,狭小蜈蚣状的疤痕密密麻麻,缝合处轻微凸.起或凹陷。

    那双人人赞,人人夸的杏仁眼被红血丝占据。

    要是这人视力正常,心底防线会彻底崩塌。某种意义上,瞧不见自己的容颜,算仙女教母赐福。

    屏幕黑下去,妈妈在旁边读睡前故事,时间似乎变成大片段和小片段的结合体。只发了片刻呆,天色就昏黑了。

    “饿了。”明明想说渴,嘴唇皲裂起皮,翕动后话却不对版。

    混沌中亮起光束,估计是手机的手电筒亮起。

    “医院为什么停电……”尤应怀喃喃,颅内高.潮演绎直升机撞大厦。

    “妈妈去接水,现在取外卖,发现没?现在外卖员素质都变高了。安心养病吧,妈妈朋友家的儿子,你见过的,挺清秀的,虽然不是名校,但也不错,电商运营辞职后送外卖去了。”

    “微信名都改成——富婆与低保皆失。”

    “这世道考试出头,还不如,继承家业。”尤母摁着桶装水蓝色摁头,直到涌出的水漫过手指,才后知后觉松开摁头。

    就着微弱光线,把满溢的水倾倒出去半杯。

    尤应怀胃胀气,微微侧身,喉咙里咕嘟了声。

    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报应要接。她下意识去拿身侧的手机,什么都没有。

    手机被砸坏了,新买的也砸了。

    病房陈设无任何尖锐物体,桌角包裹着泡沫壳。

    烦躁再度袭来,“以前出地铁,总有黑车……听说网约车停止注册……”

    黑车司机凑过来看约单页面,问价。

    我说,我不是××的,我是××

    他讲,也可以拼车,也有那个学校。你约的多少钱。

    我坦言,十块。

    他接着烦我,八块走不走?

    实体书打折两块钱劵可以收,但黑车涉及我人身安全,当然要婉拒。

    缓慢调整气息。

    拿不到手机,她也能砸空气。然而砸空气同拳头打棉花一个道理,到时破防的还是自己。

    使劲闭眼,蜘蛛网式的痛感蔓延,小太阳乌拉乌拉的噪音里,那几个红点格外清晰了一个瞬间。

    随即暗淡下去。

    “妈妈——妈——”她嘶哑地叫了两声。

    无人响应。

    哦,拿外卖。

    紧接着意识堪堪陷入混沌。微弱持续绵长的敲水管声,把人唤醒。

    哒哒哒,很像滴水的动静。

    门咯吱咯吱地被风吹开。

    她直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浓黑里有更深的颜色。那东西靠近后矮矮的,瘦瘦的,但刚进来的时候很高大。

    呼出口气,尤应怀出事后,第一次处于本能求生欲里。起初为父母的爱,钝刀子割肉,将死不死。

    而这会心脏剧烈跳动,宛如重获新生。

    往前摸索,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大半身子探出床铺,她脸着地摔了下来。脸侧的肉挤成饼,与地毯亲密接触。

    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顺带去趟厕所。

    马桶在尤应怀眼里,莫名贴合巨兽的嗓子中的洞。尤其这东西随时咕嘟嘟冒泡的动静,以及呲呲呲的吹口哨声,是怪兽在打哈切。

    提好白色条纹裤,冲水,推开后面的水箱盖,用指尖去试探水位高度。

    指尖触碰水面的刹那,窜电流般酸爽。

    水闸损坏?

    尤应怀重新把水箱盖上。

    转而去扯裤面,再度坐在马桶圈里。

    妈妈在上楼,耳鸣,妈妈在敲厕所门,耳畔有人念叨印度语。

    她打了个哆嗦。

    “宝大好年华,青春不能浪费,明天,装个计时监控怎么样?记录一日三餐的状态,到时候……说不定就好了,看着本来就好多了,修复几次完全可以去学校。”

    “帮你爸爸去厂里记账本也行,反正你成绩也没学出来。”

    几句话翻来覆去的不对劲,尤应怀松开裤腿,将手心汗蹭在揉皱的地方。

    “遇见马桶喷泉了。”

    “啊?啥啊,爱丽丝?”

    尤应怀:“回家吧我好冷。”

    门后的妈妈只剩沉默。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味,颅内爆发尖锐爆鸣。尤应怀呼吸逐渐困难。

    “你不努力我怎么办?一起去要饭吗,你现在出去拿个碗,看看有没有人给你!”

    往后期间,不断穿梭病房——手术室——卫生间

    尤应怀窝在被窝,让意识涣散满天花板。

    亲属提着大袋金黄橘子,他没放桌案反而放在并拢的双膝。捧着本故事书读,很久以前的村庄里,每个妈妈都想要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不管是勇敢的男孩,还是健壮的女孩。

    于是她请求耄耋女巫,女巫法力无边送给她一粒种子,并且对她说:“把它种到土里吧,就能达成你的愿望。”

    妇人刚把种子种下,这个神奇的种子,马上就开出了朵郁金香花苞。

    妇人亲吻花苞,里面又小又可爱的女娃娃咯咯直笑。小女孩长相水.嫩,但只有拇指大小,因此取名为“拇指娃娃”。

    尤应怀手指略微蜷曲,“能别骂了呗?”

    亲戚无动于衷。

    只得继续听故事。

    拇指娃娃扫地,做饭,又扫地,做饭,紧接着川流不息地穿鞋,她有很多只腿,要给每只脚穿好鞋。

    吃饭,先盛饭,再拿勺筷。

    舀上一勺米糊,嚼吧嚼吧。

    尤应怀耳鸣发作,她拍了拍,瞅向桌面微蔫的插花,“花朵没多长时间会枯萎,桃子皮都皱巴啦,草莓不应季,橘子挺好的,橙色让我看了安静。”

    来看望的亲戚干巴巴地笑了笑。他愿意跟村口大爷大妈唠家常,也没法劝慰侄女。他光鲜亮丽,他无话可说,递出去个半扒开的丑橘,“来来吃点东西,这可是为数不多代表福气的水果,像小太阳,多吃啊——”

    掰开橘瓣,艳光四溢。

    这股微酸的清新味,使得尤应怀越嚼越寂寞。

    愣神总使病患忘记自身处境,任意鲜花水果腐.败,鲜艳的橘子确实把她拉离病房。寂寞地咀嚼。

    此刻尤应怀共享与健康人士平等的几分钟。

    可时间属于她了,失去的却更多。光线照在身侧无丝毫温度,耳鸣暂停世界如此寂静。连床头桌案仿佛也是租借来的,令人感到恍惚难安。

    最近父亲逐渐喜怒失常,尤应怀看监控解闷时,发现父亲半夜翻垃圾桶,跟流浪猫狗寻觅食物相似。

    害得母亲怨声载道。

    除外——

    自己还常以第三视角,梦到黑影扼住女孩喉咙。所幸她本来就坐在床边,否则被拽着出房门,怕是要窒息而亡。

    而离开房间,走廊的温度让人遍体生寒。

    阴冷劲,跟遭蛇绞杀一模一样。脸部涨血,瞬间人昏睡过去。

    再睁眼整个世界染上血红滤镜,女的,挽发,衣服很粗糙,叽里呱啦讲了三十分钟。

    她注意到几个关键词,老头子,结婚,和你。

    哇哦,人口拐卖啊。

    四周土坯屋,烧炕。自己短胳膊短腿,尤应怀趁她们不注意,哇哇跑,酷酷跑。

    人家在后面追,越来越近,尤应怀一着急栽倒路面,压了满脸小石子。她走起来摸了摸,霎时天崩地裂,被自己的愚蠢气晕过去。

    从诡异梦境转醒,医院已处于戒备状态。

    雾蒙蒙一片,警车举着枪械。尤应怀往脚下望,挺高的,拿脚尖够边缘,似乎是张桌子。

    “暴力不是你唯一的选择,释放人质,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想要的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放开那个孩子。”

    奇怪,我家没钱啊,我也不是大小姐。妈妈违心劝我放弃这几年的高考,本无奈之举,放弃就进厂呗。

    家里开厂子的。

    毁容,还要变成穷光蛋,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南无阿弥陀佛。

    仙女教母帮帮忙啊。

    无数蝴蝶腾飞,反着彩色光芒。失重感摧枯拉朽,率领百万铁骑疾驰而来。

    因为抢救尤应怀头皮只剩青茬,怪凉爽的。她总想着,撞碎玻璃坠楼会当场死亡,但现在她格外高兴,甚至忘记了是怎么爬起来的。

    医学界有个说法,出重大事故受伤还活蹦乱跳的,极难抢救。人体保护机制,当大脑意识到无法挽救,会屏蔽疼痛信号,激活肾上腺素。

    让你幸福的通往天堂。

    她回头看在地上扭动的歹徒,像电影卡顿,帧数巨跌的场景。

    高糊。

    尤应怀宽大病号服沾染血迹,如同鬼魅,尤其迎着冽冽寒风往这一站。

    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知道,先前的司机是为报复社会。梦里总认为看报纸得到了信息,但互联网时代报纸出场率低。

    那就是妈妈讲的,颇有微词,对我有恨,对司机恨得更深。

    血液在管道里奔腾不休,养儿防老……她能听不出对方言语里的怪罪嘛?

    她恨她坐倒霉公交。

    她恨她希望破没后,没更快乐的托起漏油瓶。

    这世界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了。

    气得尤应怀鼻孔张开,冒烟似的。只觉汗毛一根根竖起,欲给生活一个打耳光,牙齿打颤,声线颤巍巍。

    仇恨终将把人焚烧殆尽。

    不管世界如何,从今日起,人人面目丑陋,人人落井下石。

    如今,玻璃碎片似乎还实实在在的扎在她脸颊。稀碎的,镶嵌在肉里。

    【叮,进入异世界,寻找本命系统,完成任务将获得改变命运的钥匙,请玩家再接再厉。】

    眼前恍惚间开过去辆公交车。

    往事如烟,走马灯似重演。豆腐脑拌白糖,行驶过的车辆,夜空闪亮的繁星。

    怜悯本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情绪,她们愈可怜你,你们的地位就愈不平等。

    若平顺,何须旁人怜悯?

    “救回来了,别围着瞧了。杜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灰头土脸的。”

    “袁和不得无礼,要叫叔叔。”

    尤应怀睁开眼。

    被称为杜翊的男人,眉梢张扬,眼角却带着细碎皱纹。笑起来纹路变深,瞳孔里依旧带讥诮,因此面部那些可忽略的瑕疵,都成为匕首上的磨痕。

    杜翊?哥哥?

    病美人杨姝的亲哥哥,因为病痛偏居一隅,研究治病草药。兄妹俩相依为命,伪善,自私,互相争吵,凡挑拨者总以为他俩会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但最后总以挑拨离间之人身首分离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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