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黢黑,峰峦幽聚。夜空中长电闪彻,瞬息明亮照不尽暗处深沉杀机。

    瓢泼大雨嘈嘈切切,将深林里持续不断的奔跑与喘息掩去。

    臻宜满身狼狈。绸衫刮烂,锦裙浸泥,脚步重若坠金。可她跑得跌跌撞撞,一刻也不敢停。

    她想活!

    只是天不遂人愿,身后的杀手如影随形跟了上来。他们一招便能将她毙命,可看柔弱美丽的猎物那挣扎狼狈模样,实在有趣。

    这才给臻宜留了些许喘息奔逃时机。

    但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恶狼,配合得天衣无缝,游刃有余。追杀者四面包围如天罗地网,令臻宜无处可逃。

    一柄森寒长剑,自身后捅穿了臻宜的肩头。臻宜痛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冰冷雨地上。

    “小姑娘,还挺能跑!”

    为首的追杀者利落抽回长剑,臻宜肩头伤口猛地涌出大片鲜红。少女眼神死寂,空洞地盯着方才捅她一剑的杀手。

    “我不过是宫里贵人的一味药,哪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一味救太子多年的神药。”杀手冷笑,长剑复举,“杀了你,看他以后拿什么命来得天下。”

    再无生路可去,臻宜绝望闭眼。

    “哧”地一声长箭入肉,当场毙命之人,却是方才还举剑欲杀臻宜的杀手头目。

    百来位武艺卓绝的黑衣影卫如神兵天降,顷刻便逆转局势,将追杀臻宜的几十余杀手戮尽。

    一双雕蛟绣金的靴子,径踏至匍匐在地的臻宜眼前。

    “他们都死了。”那男子温声道。

    绝境中意外逢生,臻宜仰头怔然:“殿下,您的毒伤已痊愈了吗?”

    明明两日前,暗卫还传来消息,说太子身中奇毒,与原本的蛊毒混生成异,令他长睡不醒。

    要送她去太子身边,取两壶新鲜的血入解药,方有可能救治。如今她人还未至,太子却安然无恙?

    身形熟悉的男子,面孔在黑夜里模糊不清。臻宜却仿佛看见他嘴角动了动,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很好。”

    “倒是你被追杀许久,竟有幸拖得生机,是否同他们说了什么?”

    臻宜伏身,低头掩住眼里的怨与不甘:“殿下,我绝不会同他们透露您病情的一丝一毫。”

    “那就好。”男子的声音不急不缓,“既如此,便随我回去养伤。”

    他伸出左手似欲搀扶少女。臻宜衣衫脏污,怎敢让他屈尊,强忍着痛自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身子还未立得稳当,眼前忽现一只锋利的铁爪猛然刺入她的前胸。

    竟生生将她的心脏,整颗挖出……

    雨打娇花,臻宜鲜嫩又残破的身躯,在大雨淋漓中逐渐失了温度。

    男人将右手铁爪上完好无损的少女心脏,放进手下人呈举的冰盒里。

    漠然道,“带回去。”

    *

    臻宜感觉自己的心口,似乎空荡荡的。

    她的一生,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

    她生在商人家,是府里不得宠的庶七小姐。幼时与家人出府,仆从不看顾她,小女童无意间走到圣仪之前,原该被罚,却被皇帝身边天官拦下。

    “陛下,此女天生骨肉奇异,许是那位的贵人。”

    于是她成了传闻中偶然得皇帝喜爱的民女,带来宫里认作干女儿,还亲封臻宜郡主。

    民间万人艳羡她。

    可无人知的是,她也成了需每月取血,以己身解太子蛊毒之痛的一味人药。

    平日她待在宫里,有许多宫人精心看顾,却从未有随意行动的自由。

    太子一向高傲肆意,对她却格外温和友善。她小时候被天官以秘术炼体,虽又怕又痛,可她也见到多次太子毒发时痛得打滚,涕泗横流的样子。

    少年稚嫩,却要常年忍受如此痛烈,她感同身受,竟无法不可怜他。

    横竖她疼一时不妨命,却能免他接连几日剧痛而死的命运。臻宜想,那些血就拿去罢。

    这一拿就是十年。

    因长期取血入药,她有些纤弱偏瘦,没法像其他身体康健的贵女一样,在秋日围猎的时候肆意纵马嬉戏。

    哪怕她身子骨并未脆弱易折至此,宫人也不会许她冒险。每年秋猎,她只能当一尊端庄的玉像,在场外静坐围观。

    她并不甘愿,可入宫许久以后,她也只能逐渐习惯与接受一切。

    年岁渐长,又青梅竹马多年,太子待她愈发亲近。

    皇后怜惜她以身入药救太子,许诺她将是太子妃唯一人选。

    十四岁起,她便安心在太子宫中,等着以后成为他的妻子。

    身边宫人对她也更加细致照顾,敬重呵护,养得本就容姿过人的少女更加美艳无双,国色天香。

    她原以为,深宫中与太子相守到老,将会成为她的一生。

    谁料十六岁那年,却在御花园撞见太子与一位妆扮华丽的贵女举止亲近。

    她不可置信,待夜间太子回来,忍不住询问。

    一向待她温和的少年,眉眼间有隐约不耐。

    “臻臻,她只是大将军家千金,初次入宫,父皇让孤好生接待而已。”

    从此她不再问,直到等来太子将成婚的消息。

    “对不起,臻臻。”男人的眉宇间一抹愧疚稀不可见,更多却是恣意野心即将达成的意气风发。

    “娶她为太子妃,于孤有颇多助力。”

    男人温柔地摩挲她的脖颈,在嘴角留下一个珍视的吻。

    “孤虽是一人之下的太子,仍然有太多无奈……臻臻等我好不好?”

    太子屈尊纡贵向她示好,连自称都刻意亲近。

    臻宜违心点头,却含泪说不出话。

    她自入宫就明白,有些人的命数,生来便不由自己掌控。

    只是与太子的羁绊,让她有了自己将来能安宁一些的错觉。

    *

    自知晓太子要订婚后,臻宜一心想离开太子府。

    她虽长在深宫,看似柔弱,却不是天真之人。

    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些腌臜之事,她即便没亲眼见到,也有所耳闻。

    大将军之女容貌美丽,在京城小有名声。可她的善妒暴躁,也是远近闻名。

    臻宜曾听宫女偷偷议论,说将军千金昨日在宫外又打死了一个比她美貌的平民少女,理由是那贱民直视她,无礼冒犯。

    天可怜见,那少女只是掩面躬身路过千金车驾旁边而已。只因皮肤白皙细腻,便遭横祸索命。

    臻宜听到传闻,夜里缩在床角默默流泪。

    她娇养宫中多年,丰肌弱骨,肌肤胜雪。若真如宫女所言,那未来太子妃岂能容她安活在眼前?

    太子纵有心保她,却未必肯为了她发作太子妃,得罪权势正盛的大将军。

    臻宜怕了。

    她再良善,也不会肯白白等着人磋磨性命。有意求太子送她去别庄长住,以免将来扰太子妃清静,男人却断然拒绝。

    “不行,孤怎能身边没有臻臻。”

    见臻宜眼露失望,太子急忙安抚,“好臻臻,可不是为那血药,是孤离不得你。”

    太子抱着臻宜哄她,臻宜却在此刻彻底对这男人死心。

    他太子之位稳固,正志得意满之际,见她惶恐也不过以为她害怕失了他的偏爱。

    可臻宜所图的,不过是性命安然,平淡一生。如今却发现,与太子哪怕有再多年情分,也换不来他对她真心在意的袒护。

    太子既不愿婚前放她去别庄躲避,臻宜只好暗下心思,装作暑热难耐,无心进食。

    宫中拨来再多冰块也不得用,太子见她愈发纤瘦虚弱,才松口让她去避暑庄子上住一阵子。

    恰巧太子领皇命巡查江南水患,这两月不在府内。顾及贤良名声,也不宜带美貌女眷同行。

    臻宜这才得了机会。

    太子走前,宫人需一次取足两月的血量制药。药管的粗针扎进雪肤下,太子心疼地伸手捂住臻宜眼睛不让她看,却不知臻宜此时眼睫未颤,一心想的是趁他不在时逃走。

    臻宜的计划,是去庄子待一月后借口暑症已消,此处太过清静不习惯,吵着提前回太子府。

    此时太子必在江南还未回来,她半路逃走一事便得向宫中去报,如此拖延些时间与人手,她才更有可能跑得远。

    却没想到,还未等她找借口离庄,就传来太子异毒发作需血液入药的消息。

    臻宜在暗卫护送赶往江南途中,就遭了今日的杀局。

    *

    林中遍地鲜血横流,被一夜不歇的大雨冲刷稀释,已看不出多少痕迹。

    唯泥泞中留下七零八落的尸体,昭示了此处曾经发生过如何惨烈的屠杀。

    一行武人跟随着引路狼犬,来到这郁林深处。

    “小将军,一个活口也没有了。”

    属下分头搜查后,抱拳回禀。

    魏砚山略一点头。

    他才从边境平叛回来,半路就接到暗令,要中途去接应太子卫队前往江南。

    一路追寻来此,途中已遇见毙命的太子暗卫十余,却没想到此处还有许多身份不明的尸首。

    只怕要他护送的人或物,早已不在此处了。

    “小将军!”

    丛林更深处,有属下高声呼唤。

    魏砚山大步跨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泥地上一具娇小身躯。

    衣裙脏破,胸前大滩湿润的污红。

    魏砚山久立不言。

    “这、这不是那位……”

    身后魏恒山跟过来看,一见臻宜面容,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们兄弟曾参与京中秋猎。席上所坐皇亲贵女之中,这位臻宜郡主容姿耀目,令人想不注意到也难。

    魏恒山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到她的尸首。

    “郡主怎会死在这里。”魏恒山不得其解,忍不住喃喃自语。

    久未得到魏砚山反应,魏恒山奇怪地看了他大哥一眼。

    魏砚山却一转头走了,边吩咐,“将此处尸首都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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