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宜在晃晃荡荡中悠然醒转。

    临死前那瞬剧痛,犹在心间。她以为自己定是死透了,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封闭空间内,身上盖着一块薄布。

    像是被关在长匣里,有丝丝昏暗的光线从木板缝隙里照进来。

    臻宜手撑着底,试图半坐起来摸索周围。身上的薄布滑落一半,露出臻宜被鲜血浸红的破洞衣裳,还有胸前半片雪润肌肤。

    臻宜吓了一跳。

    原来被一爪掏心,不是幻觉。可她若被掏走心脏,又怎可能还活着?

    摸了摸胸口,上衣破了大洞,肌肤却完好无损。臻宜也的确能感受到自己心口处缓慢坚定的一下下跳动。

    臻宜不敢敲打木板发出声音,只怕重见天光,看到的会是前夜里那索命的一张张脸。

    不多时,晃荡停了下来,有个低哑的男声开口。

    “小将军,暑日湿热,郡主的尸首该如何处理?”

    魏砚山:“尽早安排殡师火化,收拢骨灰再送回宫去。”

    臻宜大惊。

    顾不得先前的惶恐,少女握拳捶打木板,大哭,“不要!”

    活活烧死,那一定比炼药体取活血,更加惨痛。

    可臻宜最怕的不是死和痛。

    她已死过一回,知道那滋味了,她也痛过许多回,觉得麻木了便没有感觉。

    死痛皆不过如此。她如今最怕的,是再回去那困了她十年的宫廷深处。

    魏砚山猛然回头,望向收殓郡主尸身的棺材。

    一旁的属下也听见了凄厉的女子哭嚎,一时脸色惨白。

    不及多言,魏砚山抽刀劈开绑缚棺材的绳索。推开棺木盖,里头一身血衣的少女半俯身趴在棺内,手也被木刺扎破了口,大哭得肝肠寸断。

    那少女身上,还半盖着他脱给她遮挡的外袍。

    *

    臻宜伏在棺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连夜奔逃,受伤惨死。短短数时辰内遭遇的一切情绪,到此刻才有突破口可供发泄。

    哭得魏砚山眸底发沉,却拿这死而复生、嚎啕大哭的小郡主毫无办法。只得先严令属下避让,且任何人不许泄露今日之事分毫。

    待臻宜的抽噎渐渐歇了下来,魏砚山才向她略行了礼。

    “魏砚山见过臻宜郡主,郡主万安。”

    臻宜才哭干眼泪,这会又想哭了。

    她识得魏砚山这名字。魏小将军,便是太子将娶的将军千金那家兄长。

    这家人暴虐残忍名声,早传遍京城内外。她又是传闻中的前准太子妃,落在此人手上,只怕未必有好果子吃。

    她忍住哭音,问:“魏小将军在何处寻得我?”

    不及魏砚山回答,又问,“为何将我放在棺木内运送?”

    臻宜方才哭到一半,情绪缓和些许,于是边哭边偷偷打量周围。

    她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木匣内,而是被放进了棺材里。恐怕是这行人以为她死了,才会如此安置。

    魏砚山闻言沉默。

    若是下属安置有误,竟将活人认作死人,他此刻必然大为光火。可将确认已死的臻宜郡主放进棺木里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

    那日找到事发地后,魏砚山吩咐手下将林间尸首都拉走处理。

    可思来想去,眼前都绕不过臻宜郡主横死时那张雪白面孔。

    到底只是个可怜无辜的小郡主,魏砚山又想到自己的妹妹与她年纪相仿,起了少许怜悯之心,回头将郡主冰冷的尸首抱走。

    因她胸前衣裳破了大洞,还用自己的外袍盖住少女身体,亲自放进了棺木里。

    男人暗中叹气,却无法回答,只道,“砚山冒犯。”

    臻宜郡主的两个问题,他权当做没听见。

    臻宜倒也非真指望他回答,只想试探他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被挖心而死后的模样。

    若有人看见她心口空缺,还能痊愈复生,只怕要被人当做妖怪驱邪。既没看见,她假装无知无觉,魏砚山便也不会将她视为异端。

    魏家再有权望,明面上也得敬一敬皇帝亲封的郡主。

    晚间魏砚山找了郎中上门,隔着内帘给臻宜悬丝把脉。

    郎中收了丝线,道:“大人放心,小姐身体康健,只是有些积郁,今后要好生开导心绪。”

    开了些解郁方子,叮嘱吃一时歇一时,不可贪多,便告辞了。

    魏砚山吩咐婢女定时熬药,然后在外间行礼告退。

    “郡主安歇,砚山先行告退。明日将尽快启程前往江南。”

    臻宜赤脚跳下床,奔到外间拦住魏砚山。

    “我不去江南。”臻宜认真道。

    魏砚山巍然不动,“砚山只是听令行事。”

    “什么令?”臻宜逼问,“是命你要去,并非要我去。”她不信太子中毒与血药那隐秘事,皇家会告知外姓的魏小将军。

    “接护殿下卫队前往江南,便是砚山收到的军令。”魏砚山面无表情,拔步想走。

    臻宜转身绕到大门堵住,“本郡主不是太子的卫队之一。”

    对方言语中有字眼毛病。臻宜立即挑了出来。

    “太子卫队所护送的必定是郡主。”可她讲一句,魏砚山对一句。

    臻宜急了。

    “将军今日既已以木棺运我,不如就当臻宜已死。若不如此,就带臻宜尸体回去复命。”少女拔下发钗,抵住脖颈细腻的皮肤。

    金钗锋利,钗尖刺出一点赤红血液。

    臻宜是万不肯再去太子身边的。那铁爪剜心之痛,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这小将军非要带她去江南见太子,或是将她送回宫中,她宁可自尽也不答应。

    连她的骨灰,都不要再回那个地方。

    魏砚山随手就能轻易将小郡主手里的金钗打落,他却没急着这样做,而是问。

    “郡主为何如此?”

    臻宜无法回答背后这一切,对峙中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臻宜想活,难道也有错?”她哽咽。

    魏砚山不答。

    没错。

    但世人向来只论自己事做不做得,不在乎他人所图对错与否。

    “砚山可以不提郡主幸存一事。”魏砚山缓缓开口。

    臻宜脸上泪痕犹在,惊喜抬头。

    “只是郡主将来,要助我做一些事。”

    *

    得了魏砚山的许诺,臻宜这夜里终于能稍稍安心入睡。

    魏砚山却一夜未眠,且深夜唤来了弟弟魏恒山与几个属下。几人在书房谋定一番事宜后,各人自领命而去。

    后半夜里,魏砚山修书一封,放飞了一只雪白信鸽。

    想起小郡主哭问他时绝望的脸,魏砚山眉宇笼上一层郁色。

    太子早出巡江南多日,如今却派精要暗卫,护送臻宜郡主过去同行。

    为何?

    护卫遭袭死绝,臻宜郡主逃走,密林中却还有第三波人马,将追杀郡主的不明死士屠戮殆尽。

    会是谁?

    臻宜郡主柔弱胆小,却宁死也不肯去太子身边,甚至她还似乎曾死后复生。

    浑身是血,人却毫发未损。

    又作何解?

    魏砚山目前并无头绪,但这事实真相,他必会查个清楚。

    话说回来。

    臻宜郡主今日以为他要送她去太子身边,于是哭泣要挟,软硬兼施。

    倒叫他看了一出美人变脸的好戏。

    可惜臻宜郡主不知,他早已上报郡主与护卫皆身死,且之后并未打算再补充其它信报内容。

    这小郡主身上,一定有极其重要的秘密。

    他怎会将她轻易放回太子身边。

    江南他本就要去。但臻宜郡主会被他好好儿藏起来,谁也不能找到。

    *

    许是前几日累得狠了,夜里臻宜一觉黑甜,居然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时,只觉得床有些许颠簸晃悠,吓得臻宜睁眼一翻身,生怕自己又躺在晃晃悠悠的棺材里。

    这次却是在一辆舒适宽敞的马车内,身旁还有两个武婢随候,见臻宜醒了,便伏半身请安:“郡主安好。”

    臻宜强作冷静:“这是何处?”

    马车外有人敲了敲车壁,魏砚山的声音传来:“江南路上。”

    “这两个武婢是自己人,因而能知郡主身份。但若在外,一律称郡主为小姐,好生护伺。”

    臻宜还未回答,两个武婢已齐声应喝,“遵令!”

    武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震得臻宜头都发晕。

    臻宜拉开车窗透气,恰见魏砚山策马行在车旁。骏马闻声看臻宜一眼,不耐烦地打个响鼻。

    魏砚山勾了下唇角。奔霄神骏非常却脾性暴烈,不喜生人,尤其不喜有脂粉香气的年轻女子。

    就连看到都要发发脾气。

    臻宜不知道这马儿不喜她,见奔霄姿态雄健,她是喜欢极了。

    自第一次参与宫中秋日围猎,臻宜便十分羡慕那些能纵马击球的女郎。可惜她身份特殊,太子不许她冒险去玩耍。

    学骑马,练蹴鞠之类的活动,臻宜向来边都沾不得。

    臻宜盯着奔霄看个不住,马儿通人性,知道这小女子在看自己,于是越发不耐烦,鼻子喷气连连。

    魏砚山哭笑不得。

    “郡主盯着我的马作甚?”

    臻宜答:“我想骑马。”

    魏砚山瞟她一眼,“郡主可会骑术?”

    “不会。”臻宜沮丧,“但我可以学。”

    “郡主肌肤娇嫩,不适宜学。”魏砚山语气冷淡。

    京城里骄纵的世家千金,他见过许多,其中不乏爱慕他长相俊朗气度过人者。因知他骑术精湛,常驯烈马,借机来套近乎的也有过几个。

    说是讨教骑术,实则借机打探亲近。

    魏砚山十分厌烦,当着皇帝与众臣的面却不能直接拒绝。不仅如此,他还要装出一副娇莺环绕,色令智昏的模样。

    魏家武臣战功赫赫,颇得帝王爱重。只可惜个个品德有失,不得民心。

    此事在京城,人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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