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箴停步。

    花园的管事余光看见她,忙过来请安。

    她便问道:“这些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太夫人的寿宴快到了,”管事毕恭毕敬地回答,“琦少夫人想在花园给太夫人做寿,请一班戏子来玩玩,现下的园子摆弄不开,要修整一番。”

    自从七年前许氏离府,侯府的中馈就交给三房婆媳一同掌管。

    二少夫人生了昱哥儿之后,三夫人渐渐不再管事,只含饴弄孙,二少夫人全权管理内院诸务。

    如今许氏虽然回府,乡下多年劳作却损伤了身体,自然没什么精力接过中馈,因此还是二少夫人继续管着,横竖是她的娘家侄女,也不是外人。

    管事见四少爷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忙道:“四少爷放心,奴才镇日守着这些人,不叫乱走的,绝不会打扰到青禾堂。”

    杨令箴略一颔首,往寒檀院去了。

    刘太夫人和家里几个姑娘都不在,晟哥儿倒是窝在太夫人怀里吃糖,许氏坐在杌凳上,脸上没什么情绪,三夫人、四夫人等女眷都陪着吴太夫人说笑。

    请过安之后,昱哥儿从二少奶奶的怀里扑着手要她抱,她便笑着接过来,放在膝盖上掂了掂。

    杨令箴是东宫伴读,又是侯爷最疼爱的儿子,这一代子孙里,最有出息的应该就是她了,侯府众人对她的态度都是很亲热的。

    晟哥儿处于半懂不懂的年纪,只知道这个小叔叔很厉害,看起来又很好亲近,便格外喜欢她,凑过来蹭着她的衣服玩。

    杨令箴不在意世孙传承之类,虽然这是许氏的孙子,但对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龃龉呢?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油纸包,取了块红豆酥给晟哥儿。

    这是知味观的招牌点心,天不亮便在店前排队,还有可能买不到,很是有名。是她的贴身护卫杨鼐今日刚买到的。

    晟哥儿欢天喜地接过去。

    她笑了笑,低头理着自己的袖摆,余光注意到大少奶奶将那红豆酥拿走了,放在高几上的一只青花五彩碗中,晟哥儿绝对拿不到。

    杨令箴只当没看见。

    晟哥儿扁了扁嘴,眼里含着一泡眼泪。

    女眷们正在继续方才的谈话。

    三夫人小心翼翼道:“这周家的哥儿,我也是派人仔细打听过的,虽说家里经商,不大上得了台面,但好在家风清正,又是独子,淑姐儿嫁过去就是主母,绝不会委屈了这孩子。”

    不过一个庶出孙女儿的婚事,吴太夫人不甚在意:“你和三老爷才是淑姐儿的老子娘,既然为人品行都打听过了,都随你们做父母的,别亏待了淑姐儿就好。”

    四夫人凑趣道:“那咱们家说不得多久又要嫁女儿了?到时候理哥儿肯定要回来吃妹妹的喜酒的。”

    杨理半年前定完亲事,便离家进了九边之一、蓟州的燕河营,过年才能回京。

    吴太夫人笑叹道:“照你三日一封信的架势,等理哥儿回来,你这个做娘的还是随任最好!”

    四夫人笑着告罪。

    这里在商量淑二姐的婚事,难怪几个堂姊妹不在。

    杨令箴思索着,这周家,她倒是没怎么听说过,不知道准堂姐夫的品性如何。

    估摸坐了有些时候,她起身要退下,晟哥儿嘟囔着道:“四叔连盏茶的功夫都没留到呢。”

    杨令箴笑着摸了摸他圆圆的脸:“你要是想我了,就早些来青禾堂找。”

    晟哥儿扭头:“哼,你只喜欢昱哥儿,我一点也不想你!”

    女眷们都被逗得大乐,她哭笑不得:“那四叔不喜欢昱哥儿了,四叔带你坐马车去外面逛街,给晟哥儿赔罪,成不成?”

    晟哥儿连连点头,就要下地牵着她衣服往外走了,被大少奶奶一把拉住,轻斥道:“你今日的大字还没练完,要是你祖父问你,看你怎么狡辩!”

    晟哥儿只能哭丧着脸,四叔爱莫能助,转身出去了。

    **

    连着几日,杨令箴都在探听朝堂上的信儿,只听说陆孟钦上书为姚首辅求情,后续不知。

    也不知道上回太子说的那些地方官充实履历的话,皇上有没有听进去。

    她有点想去看看陆孟钦,春狩之后,她竟然没有再见过他。

    日光穿过树叶照在游廊的墙壁上,微风一吹,树影摇摇晃晃。

    陆孟钦虽然在大理寺任职,却另有翰林院侍读的差事,定期在翰林院理书。

    翰林院离东宫的路程很近,杨令箴额上却微微冒汗,抬手擦了擦,站在翰林院值房门边理了衣服,检查妥当才进屋。

    “老师,汝南边闹水的事儿,您能同我多说些吗?”

    陆孟钦正伏案写字,抬头见是她,搁了笔,从梨花案后走过来:“哪里不懂?”

    杨令箴将书翻到都庆县志中水患的记载。

    “都庆安澜的督臣年年上书陈情夏涨,请朝廷示下,为何阁老们都只是按下不表呢?这不是置百姓于不顾么?”

    今日的师傅拿了黄河治水的例子同东宫讲解工程算术,她在文华殿的藏书阁找到了一本地方县域志,颇有不解。

    陆孟钦接过书看了几行,将县志还给她:“这就是朝堂上的心计了,你还未入仕,倒不用过于深究。”

    她央求道:“老师教我一回吧。”

    陆孟钦想了想,从架子上的白瓷缸中取了一幅卷轴,摊开放在案上,招手示意她:“你来。”

    她走近一看,竟是大周的疆域图,一般只有武将手中才有的。

    陆孟钦指着地图中心呈“几”字形的弯弯线条:“黄水一带,夏涨倒不足忧,或因山水骤发,或因大雨时行,不免河水增长。但夏季日候天亢,不过随涨随消而已。真正要顾虑的,是秋汛。”

    她疑惑道:“那为何每年都有水情的折子上来?”

    陆孟钦笑:“黄水骤涨,河臣恐有疏虞,不敢不先行奏报,以免问责。再有,河水相干的不只是督臣,地方委员及营弁等人,希冀办工,在水志上以少报多,河臣一时查察不及,据禀入奏,也是常见。”

    外头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

    令箴按下心中情愫,点头、行礼:“学生受教了。”

    陆孟钦便将地图收起来:“用过饭了吗?”

    “这个时辰了,难不成老师还未用膳?”杨令箴笑道。

    陆孟钦叹气:“吏部的调令下来了,再过几日,我就要离京去凤阳,这几日总要将手头的事归拢了,”又看着她好笑,“你呆了?这是什么反应?”

    杨令箴急道:“去凤阳?我怎么——”戛然而止。

    “姚大人致仕,皇上任秦大学士为首辅,我总得避避风头,去凤阳几年,也好多些地方履历。”

    姚先伦一倒,姚党的人纷纷被贬黜,陆孟钦是大理寺右少卿,也不能幸免。

    杨令箴猜想,他的话还是体面了些。贬谪肯定要有个有头,他应该是揣测皇上的心意,故意上书为姚先伦求情,给皇上一个迁怒的借口。

    她低声道:“到时我肯定不能亲送老师了,这就祝您一路顺遂罢——还望您能早些回京。”

    陆孟钦仕途失意,却无沮丧之气,温和地应了一声。

    眼瞧着疑惑都被解答了,杨令箴没有理由再在这儿磨蹭下去,怏怏不乐地告辞,慢腾腾往端本宫回去。

    正在低头想事情,前面不知何处冒出来一个人,横冲直撞地跑过来,一头撞在她的下巴上。

    “哎哟!”

    杨令箴捂着下巴还没来得及喊痛,罪魁祸首反倒叫唤起来。

    她本来就心情不佳,饶是平时脾气再好,这时也有点火大了,皱眉看向此人:“嚷嚷什么?冒冒失失的。着急忙慌地跑哪儿去,在哪儿伺候的?”

    宫里当差,竟然这么没规矩!

    撞她的是个小身板的中官,缩着肩膀,微微抬头看了眼撞的人是谁,又低了下去。

    小中官尖声细气道:“给杨公子请安,奴婢正要找您,殿下打发了人来寻杨公子,您快回端本宫去吧。”说完一溜烟跑了。

    杨令箴一头雾水。

    就这么一句话?难不成是今年新招进宫的,怎么一点礼仪都没有?

    但她也不敢轻忽,立刻加快了脚步。

    皇太子的寝宫却是静悄悄的,只东次间边上的小茶房里隐约有人声。

    想来是各处都在午睡,茶房上伺候的也在躲懒。

    只是不知殿下这时找她做什么?

    杨令箴抬手扣门,力道不大,门却被风轻轻一吹就开了个小口子。

    怎么没插门?

    她并未多想,走了进去。

    室内隐约飘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有点……像栗子花。

    屏风后日影通透,纠缠的人影映在隐隐透透的绣面上,还有混合着亲狎声响的床榻动静。

    她脑中“嗡”地一下,还来不及反应,凌空掷来一只茶杯,狠狠砸中她的额头,伴随着一声男子的暴喝:“滚出去!”

    额头一阵剧痛。

    令箴哀哀唤了一声,唯唯应是,一手捂住湿腻的伤口,血流进了眼睛里,视线一片血红,看路都不清楚,慌忙退出去时又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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