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兵部尚书来访。

    兵部和五军府向来不分家,两人商讨了宣府军备等事,又去乾清宫面圣,回来时已经到了下衙的时辰。

    副将张洪禀道:“侯爷,净明教的人已经进京了,夜里就能过府。”

    杨希偃颔首:“知道了。派人去会极门那边跟箴哥说一声,叫他今日回家。在槐花胡同都歇了七八日了。”

    “是。”

    明慈仙师当日出宫时,皇上没有允准妃嫔皇子前去相送,元寿公主连生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皇觉寺的音信传来,她也只是懵懵懂懂,连眼泪都没有流。

    等回京的四皇子来端本宫接她时,元寿扑到亲哥怀里大哭起来:“我要娘,我要娘,呜呜呜……”

    宫里没有给窦皇后治丧,名义上四皇子的生母已经不存在了。

    他不能为窦皇后戴孝,只穿了一身素服,头发用木簪束着,抱着妹妹站起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杨令箴站在弘仁殿的庑廊下,想起前几日杨鼐星夜回京带给她的话。

    “……四皇子已经进宫去了,托我转告少爷:‘此番来不及当面感谢杨公子,也不知日后何时能回报一二,只有深谢,若有所托,决无推辞’。”

    那时他的生母已经殁于火海。

    四皇子向太子道谢:“……元寿在端本宫一定给太子添了不少麻烦,臣弟先谢过。”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此话从何而起,元寿也是我的妹妹。况且这几日是令箴照顾得更多,要谢也是谢他。”

    四皇子朝庑廊下看来,对令箴微微笑了笑。

    她只觉得这微笑非常疲惫,他的眼神也让她酸涩。

    圣意莫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恩宠萧索不过朝夕。

    杨令箴连忙走出去,对四皇子一礼:“都是我应该做的,公主十分懂事伶俐。”

    太子握住她的手,再看向四皇子:“爹已经命德妃母教养元寿了,四弟今后恐怕不好再进后宫,若有话,不妨交了我带进去。”

    四皇子的视线在杨令箴被捉住的手腕上停留一息,手指微动,点头道:“有劳太子费心。臣弟告退。”

    元寿搂着哥哥的脖子,头搁在他肩上,哭得有气无力,临走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下午的功课结束,太子留杨令箴多写了一篇制艺,要交给翰林院大学士点评,才放她出宫。

    杨令箴接了父亲的传话就回小时雍坊。

    展阙堂的书房里却不独有父亲在,五个陌生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见了她都站起来。

    这几人服色各异,俱是身躯凛凛,骨健筋强,若不是其中几个蓄了须,杨令箴都看不出是长辈。

    当中一人笑道:“这就是四少爷了?当真百闻不如一见,侯爷该早点为我们引荐的。”

    杨令箴礼貌地微笑颔首,疑惑地看向父亲:“爹,这几位是……?”

    杨希偃没有回答她,而是对先出声的那人笑道:“正是犬子,”再为她介绍,“这是岭南净明教的几位大师,你喊世叔就是。”

    竟然是净明教!武林之中首屈一指的门派,以侠义著称,当年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就曾得到净明教派人下山支持,建立大周后欲请教中诸人出仕无果,将五岭方圆十里划归净明教,官府从不插手其中事务。

    父亲竟然与净明教有联系……

    杨令箴一一见礼,分别是程、齐、凌、万、汤五位世叔。刚才先说话的就是程世叔,五人明显以他为尊。

    杨希偃打发了儿子出去看茶。

    “日后箴哥就有赖诸位回护了。”

    “侯爷这是什么话,不就是为着此事才请我们几位进京吗?”程长老爽快一笑,“不瞒侯爷,原本我们还担心四少爷是个被骄纵惯了的,这样我们也还是过来了,如今真见了四少爷,就更不会推辞了。这么个知礼的娃娃,还怕我们护不住吗?”

    其余四人都纷纷应和地笑起来。

    杨希偃才安心,朝五人深揖一礼:“幼时在岭南习武,赖几位师兄指点良多,如今又托付犬子,实在感激不尽。”

    程长老和师弟们对视一眼,受了这礼,笑道:“侯爷记着我们,才敢称您师弟了。若不是当年带兵平定广西,光凭净明教怎能胜敌,更没有今日站在这里叙旧的光景。”

    等杨令箴亲自端茶进来,几位长老喝过,程长老从怀中取了一只玄色的铁牌给她:“……在外行走或是留京,若需人手,可凭此牌到净明观求助,他们无有不依。”

    杨令箴看向父亲,见他点头才道谢收下。

    几位长老用了宴席,家下小厮带了他们去休息,她才寻到机会与父亲单独说话。

    “爹与净明教是什么关系?”

    杨希偃道:“我的兵法武艺皆是净明教上任大长老所授,若不是回京继承家业,大长老就将衣钵传给我了。回京之后,多年只有音信联系,广西瑶人作乱时,净明教牺牲甚多,人才凋敝,我曾襄助一二……如今在教内颇有威信。你去净明观倒不用有太大负担。”

    杨令箴咋舌:“爹是在谦虚吧?难怪几位长老不远万里进京,原来您才是净明教执牛耳者啊……”

    杨希偃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从不插手教内事务。但是要他们回护你一二还是可以的。”

    他严肃了神色:“你前几日同我说,太子对你心怀不轨。如今东宫不日大婚,想来很快有长子降生。若是他敢折辱你……”意味深长地看着杨令箴,“你就寻了机会废掉他。我给你的三十护卫都是江西龙虎山出身,有了净明观人襄助,更有把握。记着不要留下把柄,祸水东引更好……”

    杨令箴惊呆了!

    这个废字,应该是身体上的废吧……

    她爹真有胆量啊!一点不含糊的,还给她找了这么厉害的帮手。

    她忽然想到了别处:“爹为什么要净明教的长老来护着我?有您在燕京,难道太子能轻易动我吗?”

    杨希偃无奈道:“人至七十古来稀,我早过了不惑之年,寿数哪有定时?要有准备才是。”

    杨令箴讷讷:“哦……”心里很不舒服,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恐慌。

    杨希偃挥了挥手:“回青禾堂去吧。记着收好令牌,还有,”顿了顿,“以后再去槐花胡同,不要一待就是七八天……你祖母也想你了。”

    吴太夫人这么多孙子,哪里会想她这么个不孝顺的“孙子”?

    是父亲想她了吧……

    杨令箴点点头:“我知道了。”才推开房门出去。

    **

    深秋之中,金风淅淅,玉露泠泠。

    普恩寺建在山上,这时节开了满寺的桂花,杨令箴一早起来,推窗就能闻到扑鼻的桂香,幽静又馥郁。

    这日师傅们都休沐了,杨令箴不用再去东宫。

    自从太子摊牌,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他有时无缘无故的怒气,更懒得理睬了。

    杨希偃让她去寺里散散心。

    “普恩寺新来了个做斋饭的师傅,你祖母婶娘们十五的时候去上香,回来就说手艺不错。你不是挺喜欢吃桂花糕吗?去试试吧。”

    好像也有段时候没给娘上香了。

    杨令箴便点头答应:“您今日也休沐,不如咱们一块去吧?”

    “下午要和族中长老商议你祖父祭祀事宜,”杨希偃笑着拒绝,又嘱咐她,“把杨鼐、邓池几个护卫都带上。”

    “啊?”杨令箴不太情愿,“三十个诶,我又不是什么一品大员,就是去寺里一趟,太兴师动众了吧。”

    杨希偃却很坚持:“不比你每日进宫,到了时辰不见人,宫里自然有人探查。普恩寺虽然和府里亲近,却人多眼杂。要是嫌打眼,叫他们隐匿行踪就是了。”

    她的护卫们都有这样的本事。

    杨令箴只好应下。

    从寒檀院给两位太夫人请了安出来,她就直接去了普恩寺,杨鼐、邓池是一直跟在她左右,其他的侍卫做了护院的打扮随侍。

    普恩寺在安富坊,出了西安门胡同北上,进了皇城西大街,在第三个分叉口西拐往里去,又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到普恩山脚下。这里人烟阜盛,山脚就是热热闹闹的街衢。

    杨令箴下了马车沿着山路爬上去,手臂上起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才看见寺门。

    今天来上香的人好像不是很多,普恩寺的住持师父亲自出来接见她。

    老方丈手捻佛珠:“阿弥陀佛,多日不见杨小施主了,近来可好?”

    杨令箴笑:“有劳住持挂怀,一切都好。今年山上桂花开得很好呀,我在家里都闻到了。”

    “小寺地势高,山中更清寒了,桂树才等到如今开花,”老方丈领着身后的知客师父们,带杨令箴往她常去的大雄宝殿走。

    吴太夫人喜好礼佛,杨希偃便年年给普恩寺捐上万两的香油钱,何况侯府权贵,寺里和杨家关系十分亲厚。

    普恩寺香火鼎盛,规模宏丽,有二塔八楼十阁三十六殿,最著名的就是当年为纪念住持海云与弟子可庵而建的二塔,九层的是海云灵塔,七层的是可庵灵塔,如今用作香客们供奉长明灯,夜里众火长明,灿斑耀目。

    杨令箴在大雄宝殿给连氏上过香,师父们又为连氏念了一卷《金刚经》,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小沙弥上了素斋,白菜炖豆腐、素三丝、香菇炒土豆条,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味道果然很好。

    她问杨鼐:“我想去后山上走走。”后山遍植桂树,她每年这时候都要来看看。

    杨鼐没有不答应的:“我们跟着少爷。”

    邓池也点头。其他护卫更没有异议。

    寺里随处可见的是松柏,虬枝傲骨,翠叶峥嵘,显得非常寂静,越往后山走越是如此。

    杨令箴让知客师父歇着,不用人带路,慢慢找她八岁刚进京时,在山上随手栽的一颗石榴树。

    树叶沙沙作响。

    杨令箴心跳忽然快了两拍,杨鼐猛地将她拉到身后:“少爷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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