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坐榻上躺着的应该就是伤患了。

    年轻大夫卸了医箱,上前查看伤患,一边切脉一边随口问道:“杨公子认识这人吗?”

    杨令箴心下犹豫片刻。

    她自然信任吴传周,但是说了四皇子的身份会不会吓着他?

    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是当今四皇子。”

    吴传周手指一哆嗦,连忙放下了针,转头问道:“四皇子没有开府,怎么跑到宫外来了,而且还受伤……您就这么带他回来,万一不好,您要惹祸上身的!”

    杨令箴摊手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放着他在山上才是真要我的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传周急道,“您出入宫廷方便,怎么不将四皇子送回宫里呢,这样才稳妥。”

    “我不是没想过啊,”杨令箴非常无奈,“但是他明显是一个人跑出宫的,我也不知道他出来干什么,要是这么贸然送回去,贵人们问我话,我却一问三不知的,岂不难看。我只是想救下他性命,又不想惹一身膻。”

    而且这事若广为人知,四皇子少不得要明面上感谢她,恐怕又碍了太子的眼,到时她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吴传周却是想左了:“听说近来四皇子失宠了……”没敢继续说下去,简短结束话题,“杨公子此举倒谨慎。”

    杨令箴也不说话了。

    明慈仙师的祭葬礼刚结束,皇上就移驾西苑,新近封了几个这几年选进宫的小妃嫔,一改往年独宠坤宁宫的习性,却更像个流连六宫、薄幸的正常君王。

    等闲不再召见四皇子和元寿公主。

    太子提过一回,四皇子原定在京中大婚之后才就藩的,如今连皇子妃的人选都没定,皇上已经命其腊月廿四之前就藩了,那时是年关,皇上竟连这个新年都不准四皇子在京中过了。

    杨令箴听见时有些齿冷。

    宫中见风使舵,皇上都不待见四皇子,宫人们更是冷眼相对。

    她起了恻隐之心,才在捡到重伤的四皇子时毫不犹豫地带了他回来。

    吴传周有条不紊地给四皇子清创、行针、上药,那把剑虽然深入肉里,却没有伤到骨头,实在是幸事。

    杨令箴请吴传周在府里住两天:“……我怕他晚上发热。医馆那边,我派人过去看守吧?损失的诊金我也加倍付你。”

    吴传周笑着摇头:“杨公子拿我当外人?实在不必如此,我留下就是了。”

    杨令箴选了自己院里第三进的东边厢房给四皇子暂住。他还是昏迷着,在马车上有了一点点醒来的迹象,吴传周的药却有安神的作用。护卫们帮着将他挪到了床上。

    杨令箴在槐花胡同这边留到了晚膳的时辰,四皇子都没有醒来的征兆,她只好回小时雍坊。

    父亲才说要她别在外面待得太久,她不好刚答应了又是夜不归宿。

    临走时嘱咐了院里的丫鬟小厮尽心照顾着。

    次日一早进宫,格外留心宫人们的私下议论。

    她在宫里一向温和待人,宫女和小黄门在杨伴读面前一向没什么惧意,说话自也不甚忌讳。

    却是一直到中午也没听见有说四皇子不在宫里的消息。

    杨令箴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太子见伴读吃饭时一脸的心不在焉,屈指敲了敲桌面,杨令箴下意识看过来,他才道:“总算回神了。在想什么?”

    她赶紧咽下口中的米饭,迅速找了个理由:“小福子他们这回遭难,好歹跟过我七八年,我想找了他们的生辰八字,在庙里给他们立个往生碑。”却也不是借口,她确实有这个想法的。

    太子随口道:“就为这事?一会儿让司礼监的人过来给你送名单,你记一下好了。”

    杨令箴不愿别人为她兴师动众的,而且她自己也想出去一趟,便道:“叫宫里人看见了恐怕要揣测我们这里生事的,还是我过去吧?”

    太子很喜欢听她说“我们”,没多纠缠就答应了,又说:“新调去山房的人伺候得怎么样?要是不称心,这回一并换了你中意的。”

    山房少了人手,自然是要补上的,一共进了五个,杨令箴连名字都还没记全。

    她含含糊糊地应下了。

    礼部的人在端本门外求见,要同太子商议去卫国公府为叶大小姐放定的诸事礼节,杨令箴站在边上听了几句就待不住,轻声告退出去。

    司礼监的值房在北边,从丽元门出了东宫,沿着奉先殿和仁寿宫之间的夹道往北走,过了东六宫,再出玄武门,右拐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就是二十四衙门。

    司礼监权柄很大,值房却并不宏丽,甚至占地都不如边上的尚衣监。提督张太监督理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以及管束长随、当差、听事各役,关防门禁,催督光禄供应等事,常来东宫禀事的。

    杨令箴直接去了他的值房。

    张太监正在睡午觉,被伺候的小内侍喊醒,听是杨伴读过来了,整理了形容出来。

    杨令箴说了来意。

    张太监笑了笑:“杨公子是千金万金人,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小福子这样年纪小小进宫的,要么是被老子娘为了几两银子卖进来,要么就是灾荒年为了挣口饭才进来的,都是穷苦人家,哪里会记什么生辰八字?”

    杨令箴谢过指教:“是我疏忽。但记档上总有进宫的年份与何地人氏吧?我抄这个好了。”

    张太监的笑容倒更和善了些,吩咐手下的取了钥匙去库房,不用杨令箴动手,亲自帮她抄了。

    杨令箴仔细收好纸条,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了块沉甸甸的金锞子,递给张太监。

    “劳动您一番。听说宫外新采选了一批人手进来,有男有女。上回补给我的人不大合宜,殿下让我再挑几个走。监令方便让我看看名单么?”

    做到提督太监这样的位置,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了,张太监想着杨伴读的身份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金锞子,听了他的话却有些诧异:“杨公子难道只看名单选人吗?”

    杨令箴笑道:“先看看有没有名字对我眼缘的。”

    张太监不理解,也没多问,还是去取了。

    杨令箴将厚厚的一本名册翻到尾,心里渐渐沉下去,合上名册道:“上个月抄了很多罪官府邸,有家眷没籍入宫的,监令这名单上怎么没看见啊?”

    “杨公子说的是戴家、韩家这几户么?”张太监问着,见杨令箴点头,再道,“底下的人坏事儿,罚没进宫的奴才是要另行造册的,毕竟终生不得出。前不久名单册子收拢进库房,一个不慎砸进了香炉里,等注意到已经烧得只剩个架子了。这……各处奴才都分配完了,也不好重新记册……”

    杨令箴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没籍的罪官家眷地位更卑微,命贱如草,自然没人愿意费这个心神重新记录。

    宫人再怎么敬重她,她也不可能仗着太子指使太监为她做事。

    她一再谢过了张太监,慢慢走出了司礼监。心里非常苦闷。

    没有名单,宫里几万太监,她要怎么找廷兰啊?

    这孩子刚满五岁。宫里的腌臜地方是很容易出人命的,掉井啦、撞鬼被吓死啦、走夜路跌死啦……更多的是惹了上头生气,活生生被磋磨掉小命。

    出了司礼监,杨令箴抄小路去弘光宫。

    她七八岁的时候常跑这里串门,现在已经没什么印象,里边伺候的宫人却是认识她的,很有些惊讶:“杨伴读……?”

    杨令箴稳了稳心神,试探道:“太子殿下吩咐我给四殿下带句话,方便为我通报一声吗?”

    宫人半点磕绊也没有:“您等着,奴婢这就进去回话。”片刻功夫出来了:“柳公公说四殿下还在睡着,您方便写个字条儿吗?”

    杨令箴笑道:“这就不必了,劳你再走一趟,跟柳公公说,普恩山上桂花开了,改日他得了空闲,不如径直来安富坊的槐花胡同,我在那里有座宅子,离普恩寺很近,我请他去寺里吃桂花糕。四殿下不好睡这么久的,深秋里午觉容易受寒,还是请个太医看看稳妥。”

    宫人一头雾水,有点生气,但碍于杨令箴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抱怨了一句:“杨公子是好心,奴婢这么回话儿,保不定要被柳公公踢个马翻呢。”

    杨令箴摸了摸鼻子,拿了几个金瓜子儿给他:“不会的,要是柳公公真发脾气,这就是你的看诊费用,我再另给你一把珍珠,如何?”

    小宫人这才眉开眼笑,又进去回话了。

    出来时面带疑惑:“杨公子,我们柳公公请您进去,说是四殿下已经醒了,怪他自作主张,竟敢怠慢您,要他给您赔罪呢。”

    杨令箴提步,跟在宫人身后往里去,过了第一进的五间堂屋,已经看见柳如意带着几个小太监站在廊下。

    柳如意打发带路的宫人下去,恭恭敬敬地给杨令箴行了礼:“我们殿下请杨公子进屋说话。”说着亲自给他打了帘子。

    杨令箴挑了挑眉,弯身进去。

    屋里窗扇紧闭,桌边站着一个与四皇子身形相近的男子,面容也有七八分相似,朝她抱拳:“杨公子。”

    果然是假扮的。

    柳如意关了门,跪下给杨令箴磕了个头:“求公子明示!”

    杨令箴懒得废话,直接道:“看样子你们是知道四殿下出去干嘛的。我去普恩寺上香,在后山捡到了他,受着伤,被我带回了槐花胡同。你们是假托他的名义告病了?瞒不了多久的。我只是来送个信儿,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柳如意急道:“殿下怎么会受伤,他伤势如何了?”

    杨令箴摊手:“我只知道是有人追杀他。已经请了大夫医治,要养段时日才能好全。”

    柳如意听了这话才镇静下来,介绍屋里的另一个人:“这是武骧卫的刘镇容刘侍卫。”

    皇上仿照汉朝旧例,给了皇后一只护卫队,便是武骧卫。如今坤宁宫空置,武骧卫自然回归皇上之手……这侍卫竟然还会听四皇子的差遣。

    杨令箴无意窥探,只微微颔首:“我要回去了。你们如果派人出去接四皇子,到了槐花胡同问纪大掌柜的宅子就是。”

    柳如意谢了又谢,亲自送杨令箴出去,怕被人发现异样,到堂屋就止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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