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丞始料不及,战火竟然殃及自身了。燕京贵族遍地走,家族是非也多,他被拉来这样的场合惯了,不过最后做个见证而已,哪想真的插手?

    还是明哲保身为要。

    他含糊道:“这……确实需要纳妾文书。”

    邹氏一时气急,忍不住道:“姑奶奶是正室夫人,自可代简肃公出具纳妾文书!”

    杨令箴毫不示弱:“那也要为妾之人的手印。我娘早亡,只有我一个儿子代她之名。没有我的手印,就是一百张文书,那也是废纸!”

    妇女三从,夫死从子。她的话是无处辩驳的。

    在场多数人都是头一次领教杨令箴口齿厉害,许氏怒极反笑:

    “好个孝顺的儿子!给你娘脸面你不要,我杨府却绝不能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子孙留名在族谱上。你生母娼妓出身,就算赎了身契,照样还是失贞女。既然如此,惟有将你除名,全我侯府声誉!”

    杨令箴哈哈大笑:

    “夫人想必早有此心,何不一开始就直说?也省得你我浪费口舌。不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恩荫名额吗,长子不拘年龄,授锦衣千户,次子唯有年满十五,方可授官。我是瑾哥的兄长,让给他又何妨?”

    杨瑾气愤:“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娘?”

    杨令箴看向他:“那你自己问问夫人,到底有没有让你做这个锦衣千户的念头?”

    杨瑾哪里真会应他的话去问自己的亲娘?唯有低头沉默。

    许氏沉脸。

    许彦昞拍掌道:“好小子,你有骨气!就算不凭简肃公的恩荫,你有举人的功名,又是东宫伴读,想来日后仕途顺遂,瑾哥、琅哥如何能及你?”

    杨令箴当然知道这是捧杀。

    邹氏接话笑道:

    “老爷此话不好。今日送殡,东宫亲自出宫路祭,都没有宣箴小爷见一面呢。难保不是惹了东宫不悦,日后哪里说得准?”装腔作势地劝:“要我说,箴小爷还是答应了我家姑奶奶的主意,给了你娘体面,照旧好端端做你的侯府公子。”

    杨令箴懒得理她,径直看向各位耆老和顺天府丞:“诸位作证,我应许氏夫人之言,今日自杨氏族谱中除名,自此不再是侯府子孙。”

    竟是打定了主意。

    纪映原本是暗中阻拦杨令箴的,见了连氏的身契便安安静静,任由她发挥。

    祠堂骤然喧哗起来,一片嗡闹。

    杨琦急道:“箴哥!你在说什么呢?若是除名,你以什么身份行走世间?”

    杨理也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二伯有恩荫,你若是除名,什么都没了!”

    二少夫人心里非常惋惜,若是她父亲不在这里,或许她会冒着被姑母记恨的风险劝一劝箴四叔,但是继母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不时就向她看来。她只有默默旁观。

    为首辈分最高的杨七老太爷拄着拐棍敲了敲地面。

    等小辈们安静下来,他终于道:“箴哥儿,你是真的不认这一家子的骨肉亲戚了?”

    杨令箴沉声说:

    “叔祖明鉴,今日事端并非我主动挑起。许氏夫人与她兄嫂逼上门来,若我听任生母为贱妾,是为不孝。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父亲却是子孙满堂,哀荣尽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生母死后还被折辱。今日一旦除名,我却到底是父亲的血脉,自然会认各位叔祖、祖母、叔父和兄弟,逢年过节,大家准我进府一同庆贺,我就知足了。”

    许氏搭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握紧。

    杨七老太爷问道:“你不怕希偃泉下有灵,责怪你不孝吗?”

    杨令箴顿了顿,回答:“我的确对不住父亲多年养育之恩,自要去父亲灵前谢罪。今日事毕,我亲去父亲冢边,结庐守孝,以慰父志!”

    声音干脆利落,传遍整个祠堂。

    结庐守孝,是为至孝。这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三老爷朝官吏拱手道:“既然如此,出口无悔。择日不如撞日,便请府丞大人做个见证,今日即箴哥自族谱除名。”

    四老爷慢慢说:“到底还是侯府子嗣,箴哥便单独立户,只当是从宗族里分了出去吧。”

    这其实是好意,外人看来也不至于太过绝情。

    杨理道:“分家也有章法可依,还要给箴哥产业才是。”

    许氏漠然道:“他是除名,怎可与分家相提并论。”

    杨琦为堂弟争取:“但是箴哥没有成亲,就这么独个出去,如何生存?”

    杨令箴感激两个哥哥的好意,但是缺什么她都不会缺钱,还用不着许氏施舍一般给她什么东西。

    正要道谢,邹氏开了口:

    “两位少爷莫不是还担心箴小爷缺衣少食?这可是想多了。简肃公给他的钱财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这位纪娘子是他的干娘,手底下竟管着所有的合庆元票号。”

    这妇人慢悠悠道:“若没有简肃公帮衬,哪里有这样的钱财?既然自愿除名,简肃公给的,该全部还回来才是!”

    纪映都气笑了,不卑不亢道:

    “许夫人此言才多有偏颇,合庆元是我家太太一手创办,过的官府文书,一应都是我家太太的名字,其后太太病逝,所有产业归为箴哥所有,若论这是侯爷所有,夫人可有凭证?”

    邹氏骂道:

    “无礼商妇,不知天高地厚,你是什么身份,这又是什么地方!岂容你随意插嘴?!”

    杨令箴立刻回护:

    “她是我干娘,不比亲生母子差。今日之前,我还是侯府四爷,连我父亲都敬她几分,为何不能在此说话?若说她没资格,你不过是瑾哥的舅母,姻亲而已,又凭什么在杨家宗祠里叫嚣?两位叔父和各位族老没将你夫妇二人赶出去,已经是给脸面了,不要得寸进尺!”

    邹氏好歹是高官太太,被一个小辈这样指着鼻子骂,怎么受得了?眼圈立时就红了。

    二少夫人一阵难言的舒心,就算看见父亲即刻在安慰继母也无损她的好心情。

    许氏心中冷笑。

    她又不是不知道哥嫂打什么心思。小野种有句话说得不错,侯爷在世时,兄嫂夫妇待她不闻不问,如今想起来她这个妹妹了。

    不就是因为清姐儿怀了皇嗣,晟哥马上要袭爵,都是前程大好,只要这回帮着她在侯府立了起来,以往恩怨自然一笔勾销,她还要欠他们人情。

    无利不起早!

    但眼前的情面也确实有利。

    许氏原是不知道连合庆元都是这小野种的,打算任由邹氏折腾,争回来什么,都会给邹氏所出的长子良哥儿一份——如今知道了,怎么不暗恨?

    侯爷到底有多偏爱连氏母子啊!

    她冷冷道:“女子何来能耐创办票号?我嫂嫂没有凭证,你们也该拿出凭证来,否则说不清杨令箴这些东西是哪里来,便一应还回侯府。”

    还真是明抢了!

    纪映心里不禁感激太太的先见之明,名下所有田产、屋舍、商铺,都是经了正经文书的,该有的手续一道也不少。合庆元的所有文书由她保管,这回来奔丧,正好带在了身边。

    护卫接了杨令箴的吩咐去青禾堂取文书过来,箱子摆在正堂中,开锁,顺天府丞一张张地翻看。

    纪映认识顺天府丞,行商之人,哪有不和官府打交道的,笑道:“大人仔细瞧瞧,奴家是昌化十三年将合庆元总号搬来的京城,里面有几张就是顺天府经的手呢。”

    顺天府丞摸了摸胡子,不好接话,跟下属迅速查看完毕,公事公办道:“合庆元票号确系苏州连娘子所有,由其子箴四爷继承,与简肃公,不相干。”

    邹氏不敢置信。

    简肃公竟然将偌大产业拱手送给一个妓子?她是许家主母,府里的大头产业,到底写的还是许彦昞的名字啊!

    但是她才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被许氏低喝制止了:“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

    杨令箴觉得非常没意思。

    为父亲送殡回来就是这一场闹剧,她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安安静静地看着耆老们开宗谱,在父亲的名字下划去了自己,顺天府丞又写了状纸交予她摁手印,不日便可去衙门取户帖。

    她不再是景川侯府杨氏子弟,而是槐花胡同纪宅的少爷了。

    杨令箴最后看了一眼正堂里的众人,带着二娘,还有杨鼐、邓池三十护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景川侯府。

    **

    杨琅想去看看姨娘。

    他姨娘原本是许氏屋里伺候的丫鬟,即使抬了妾室,还是随着主母而居。后来许氏闭居畅陵轩“养病”,薛姨娘又没犯错,不好跟着她一起被关,侯爷便在畅陵轩后头起了一道围墙,辟了三间堂屋出来与薛姨娘独个居住。中间的是卧室,左边是四个丫鬟的住处,右边用来待客。三间都带着耳房,占地又宽敞,倒是能住得开。

    薛姨娘也戴着孝,她是妾室,没资格出现在侯爷的葬礼上,伺候了太夫人回来便坐在罗汉床上纳鞋底。

    杨琅进了屋,先叫丫鬟上茶:“渴死小爷了!”一屁股坐上炕,没规没矩地大咧咧半躺下。

    薛姨娘细声细语地问他:“今日……路上还好?”

    杨琅提起来有些激动:“姨娘一准想不到,我见着东宫了!殿下在城外给爹设了路祭呢!”

    薛姨娘有些黯然:“侯爷这样的英武能臣,就算是皇上亲至,都说得过去。”

    杨琅点点头:“那倒也是。”

    他也很以父亲为傲,走出去说自己是杨都督的儿子,谁不高看他一眼?也没几个不长眼的会拿他庶出的身份说事。

    杨琅在薛姨娘这里自然放松得不得了,丫鬟上了茶,他猛灌了一大口:“姨娘知不知道,我四哥被母亲逐出府去了!以后家里就没有箴四爷,我的行号又改了回来,行五,五哥也改回行四了。”

    薛姨娘点点头:“箴小爷临走前去寒檀院给老太太赔罪了,当时我还没走,听了一嘴。”

    杨琅好奇道:“祖母怎么说的?母亲一开始请她去宗祠,祖母都没去。”

    薛姨娘道:“老太太没让见,只给了箴小爷一句话,‘好自为之’。听说他在寒檀院门口磕了三个头,便离开了。”

    “啊?”杨琅嘴巴张成鸡蛋状,“祖母难道不管四哥了吗?就任他被许舅爷欺负?”

    薛姨娘还是柔声细语:“傻孩子,你还没看懂吗?琦二爷、理三爷与箴小爷的关系多好,今日也没敢直面为你四哥说话,你道是为什么?”

    杨琅道:“因为三叔、四叔提前嘱咐过?”

    薛姨娘笑问:“为什么要提前嘱咐?”

    杨琅恍然大悟。

    薛姨娘叹气:“都是因为侯爷薨逝。他和许舅爷原本就没多少和睦,你四哥进府,便更是不对付了,许舅爷在官场上却偏偏总差了侯爷一着,论圣心更是不能及。”

    “如今府里出事,族长换成了三老爷。你三叔,”薛姨娘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为着几卷书,能硬生生把自己的亲闺女卖了,能有什么出息?”

    “四老爷不是老太太的亲子,仕途上也弱一些,琦二爷、理三爷更不用说了,还没到给家族撑门面的时候,阖府也就四老爷略出挑,却也不是许舅爷的对手。”

    “自古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多少官宦人家因为男主子倒了,才家道中落的?就算是咱们这样的门第,也不外如是。如今府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要仰仗许家这门姻亲拉拔子弟,怎么能不想尽办法与许家重归于好?你四哥就是他们推出来给许家、还有夫人出气用的。”

    杨琅有些唏嘘:

    “四哥往年在府里多风光啊,连母亲都因为他被关了起来。如今爹一走,他就落得这样的下场,哪个长辈都不管他了。我是觉得不至于此,四哥对府里人都不错,哪怕是对五哥,也没有因为母亲的关系就仇视还是如何。我瞧学里的同窗,只要是得父亲喜爱的,多多少少都有些骄矜,四哥却半点这样的行径也没见着。唉……”

    薛姨娘笑道:

    “你倒用不着可怜你四哥。他是个爷们,又考上了举人,就算被逐出府,出路也多着。侯爷惯来只要遇到带儿子出去交际的场合,没有一回不是他……侯爷为人仗义,在官场上人缘又这么好,不知道给你四哥留了多少人脉。他要是想入仕,就算有许舅爷阻挠,也只是费些时日罢了。何况做了这么多年的东宫伴读,不说储君,就是在皇上那里也有几分面子情——总是看着长大的么!”

    杨琅反驳道:“今日太子可是主动拒绝了见四哥的。许舅母说他在东宫指不定失宠了。”

    “别听她胡说,”薛姨娘皱眉道,“你四哥若是惹了东宫厌弃,贵人有的是法子折腾他,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地表现?”

    “要我说,恐怕是这两人闹了别扭,太子故意给你四哥难堪来着。你千万别把这话当真。以往如何待你四哥,今后还是如何,不用更亲近,也无须疏远——当然,还是要给夫人面子,别当着她的面说你四哥好就行。”

    杨琅乖乖受教。

    薛姨娘复又柔声道:

    “六少爷,你要好好读书习武才是。姨娘没本事,没有家世,又不得侯爷欢心,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在家宴上见侯爷一面。你比不得你四哥,他生母虽然没名分,却得了侯爷的爱重,这就比什么名分都强。姨娘却唯有指望你了。”

    杨琅闷声说:“爹爹的恩荫又到不了我头上,再用功,也没人看得见我。”

    薛姨娘安慰他:

    “这有什么的?你看四老爷,他也是庶出,今日又如何?三老爷不济事,如今老太太都要对老姨奶奶客客气气的,不都是因为四老爷仕途上比三老爷强吗?老姨奶奶当年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姨娘教你平日讨夫人和瑾少爷的好,不为他们有好的时候想起你,哪怕坏的时候不踩你一脚,这就够了。还要看你自己本事如何。”

    杨琅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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