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娘放慢了给太夫人捶腿的动作。

    吴太夫人听了有些出神,渐渐冷笑道:“原来是为他。你去回话,说我乏得很,一把老骨头了,没精力听他们掰扯。随各人折腾吧!”

    大嬷嬷知道太夫人这是迁怒上了。

    要不是四少爷跟着侯爷一起去向刘氏那毒妇请安,兴许不会让侯爷注意到蜀青花。况且太夫人一向不喜欢四少爷是外室所生,之前又被顶撞过,怎么可能会护着他?不管不顾已经是好的了。

    于是应话而去。

    **

    宗祠正堂大门张开,白幔高挂,杨希偃的遗像已经被供在了左边昭位上。

    敞阔的正堂站了许多人。

    三老爷、四老爷并各自妻室、儿女,杨氏一族德高望重的几位耆老,许家众人,顺天府府丞和衙门皂吏。许氏仍旧坐在竹椅上,身后是杨瑾和杨琅,代杨昭仪致奠的张姓太监也在。

    杨令箴站在几步开外,纪映在她身边。杨鼐、邓池守在两边,三十护卫就在槛外静候。

    她耳边犹自回荡着许氏平静的话语。

    “杨令箴是先夫在昌化十三年于苏州带回,记在我名下。诸位亲眷都知道,我嫁入侯府二十余载,进门有喜,得了瓒哥、昭仪娘娘这一对双生儿女;昌化八年得了瑾哥。通共三个孩子。

    “不幸当年瓒哥早逝,先夫带了他回来,慰藉丧子之痛,记为嫡子。侯府血脉怎容混淆?先夫一生只这么一个污点,我是他的遗孀,自然要帮着改正。今日开宗祠,就是为了此事。”

    张太监缓声开口:

    “夫人所言甚是。杨伴读自小养在外头,生母不明,并非娘娘嫡亲的兄弟,哪能这么糊里糊涂地记做嫡子?只是简肃公格外看重,才做嫡子养了这么多年。娘娘的意思,是该正正视听了。”

    他是宫里的掌事太监,象征着杨昭仪,没有更高一级的贵人,一时无人开口驳斥。

    许彦昞咳嗽了一声。

    下一刻三老爷开口:“不错。当年二哥带这孩子回府,都七八岁大了,与二嫂委实没有半分干系。若改族谱,是说得过去的。”

    杨理皱眉道:“三伯,话却不能这样说。二伯给箴哥上族谱时并未掩人耳目,连正经的文书都过了。说改就改,岂不是拿祖宗之事做儿戏?也委实不敬重二伯。”

    杨令箴暂且看着,虽然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却无人问她,也不插话,权看他们商议出什么来。

    杨理的父亲、四老爷既不帮着儿子说话,也不附和嫡兄,认认真真地瞻仰列祖遗像,好像第一回来宗祠似的。

    许彦昞沉了声音:“若让我许家平白认下这么个外甥,难道是贵府的姻亲之道?”

    许氏道:“妇人以夫为天,先夫的意思,我原本是不愿违逆的,也想就这么认了他,好生教养。奈何他生性肆野,不服管教,还撺掇着先夫与我夫妇离心,实在不孝,我也不是泥做的人,忍不下这口气!”

    邹氏柔声道:

    “姑奶奶还是心善了些,我说像他这样出身不明的孩子,不养在自己名下,直接记到薛姨娘那里,跟六少爷做个伴也就是了。偏偏姑奶奶不同意,说既然是侯府的子嗣,怎么能不清不楚的,连个来历都弄不明?低声下气地托我和老爷去走访,”掩口一笑,“倒是查出些了不得的东西。”

    许氏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拿出一叠纸,放在手边的香几上,取了最上面的一张,笑道:

    “我平白多了个儿子,当然要问清楚了。他的生母却不好打听呢,这么多年才探听些许。诸位亲眷都看看吧——杨令箴,你先来?我看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那个娘是什么出身。”

    杨令箴清楚地感觉到二娘的呼吸都急促了些。

    许氏身边的婢女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自己拿着,没让人沾手。

    她一眼就看见主家那栏写着“贵喜院”三个不大不小的字,第一栏是父亲的名字,这是身契的拥有人,下面一栏是身契的对象,“淮云”,无姓。手印、官章一应俱全,末尾盖了戳,代表着毁契,不再作数。

    淮云,那是娘的名字,连淮云……她还有个小字叫少君,父亲常常唤娘小字。

    婢女见他看清,便将契纸传阅开去。

    许氏还在笑:

    “贵喜院,扬州鼎鼎有名的勾栏地、销魂窟。先夫当年在贵喜院认得了这位连娘子,为她赎身,改名换姓,置办产业,养育子嗣——这里有杨令箴在苏州时的户帖。当初南京户部尚书亲自给连娘子办的户籍,我苦苦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知道真相的下等衙役,这才得知此事。”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香几上一本单薄的册子。

    杨令箴已经不用再看了,隔这么远她也认得,那正是户帖,上面写着秦园主人、家仆的名姓,娘是家主,上记的名字便是连淮云。

    契纸所到之处,寸寸沉寂,直至传到顺天府丞手中,并户帖一同翻看,确认道:“贵府箴四爷生母确为连娘子,曾在扬州贵喜院,为娼。”

    许氏高声道:

    “连氏娼妓之身,我就是怀疑杨令箴并非侯府子嗣,也是使得的!但是先夫既然认了他为子,我不会质疑先夫的判断。连氏诞育侯府子嗣,纵可入宗谱,身份却不容含糊。贱籍出身,便该为最下等的贱妾,坟冢也该移入祖坟家奴之地。连氏早亡,如今葬于苏州翠岩寺,不日便迁坟吧!”

    杨令箴的目光慢慢巡视了在场的所有人。

    杨琦、杨理夫妇都面露不忍,三老爷眼神善躲,四老爷微微沉思,三夫人、四夫人都是难掩惊讶,许彦昞夫妇一副看笑话的姿态,张太监面无表情,几位耆老都面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

    唯独没有人表露一丝的不认同。

    这么说,你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啦?

    杨令箴心里一片寒冰。

    许氏语气如此高高在上,仿佛连氏若是被记为杨希偃的贱妾,倒是对连氏的施舍一般。

    她气得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七岁刚刚进府时,许氏便派人推她入井企图将她溺死,计划不成,反被父亲送入乡下庄子囚禁七年。欲用毒蛇害她性命后,父亲将许氏禁足于内院、半步不得出,逼迫许氏日日跪拜,甚至双腿都因此而废。

    杨令箴不是不懂事,父亲这么维护她,都是因为她是娘的孩子。

    就凭这份心意,若她生母有半分争取名分的心思,恐怕许氏的侯夫人之位早就坐不安稳了。何况她生母性情刚强,以女子之身行商,为自己谋生路,她临终时,一句要父亲认孩子回宗的话也没说过,遑论一个贱妾的名分?

    连氏是很不屑这样的争执的。

    自己身为人子,生母已入土为安这么多年,怎么能让人轻易打搅了她的安宁?

    纪映死死拽住杨令箴的手臂,不让她冲动。

    “夫人想得倒好。父亲记我为嫡子,无论我在谁的名下,那都该是嫡子。既要迎我生母入族谱,就最少该是平妻的名分!”杨令箴冷笑道,“夫为妻纲,父亲过世,你就敢违逆他的意思吗?还是说,夫人愿意退位让贤,将侯夫人的位置让给我母亲呢?”

    这狂妄的样子分明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许氏脱口而出:“放肆!”

    许彦昞轻蔑道:“乳臭未干的小儿,真当还是从前吗?你母一介娼妓,就是平民百姓之家,纳进门做妾,那都是抬举了,何况是侯府。真是痴心妄想!”

    杨令箴反唇相讥:

    “许大人今日才来教训我痴心妄想?当年父亲为我记名,你怎么不出来阻拦?父亲在世,你近十年不登门,令妹可是一直被我父亲下令禁足啊,你怎么不心疼心疼她,来给她出出头呢?父亲刚刚辞世,你便急不可耐地来我侯府,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清楚吗?!”

    许彦昞变了脸色,阴沉道:“你还真是欠教训!”

    他身后的几个人高马大的壮仆应声上前,杨鼐和邓池却抬头直直看向他们,连槛外守着的护卫也迅速往这边逼近,非常迫人。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杨令箴直视着他:“许大人,你难道想代我父亲在杨氏宗祠里教训我?”

    三老爷悄声问兄弟:“外头那些人不是咱们家的护院吗?怎么看着像是只站在箴哥这边的?”

    四老爷差点笑出来,低声道:“哥,你也忒不问世事了,那是二哥专门选给你侄子护身的,都多少年的事了!”

    三老爷有些讪讪。

    邹氏护夫心切,有些话,许彦昞不好出面说,她一个妇人却没什么顾忌。瞥了眼许氏的脸色,向前一步道:

    “箴小爷这话就偏颇了!我家老爷什么时候眼睁睁看着姑奶奶受苦了?又不是没上门求情过,是简肃公以势压人,我家老爷还是他的舅兄,也被逼得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杨令箴讥讽:“许大人三品大员,与我父亲也不差什么了,父亲如何压制他?”

    邹氏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侯府高门显贵,我家老爷却是赤手空拳的,哪里能敌得过?是简肃公太恃强凌弱了!”

    杨令箴冷笑:“许夫人说这话不心亏吗?我父亲若是恃强凌弱,你们今日全家上我宗祠,对付我一个弱冠都不到的小子,又算什么?这才叫恃强凌弱!”

    杨琅站在嫡母身后,看热闹看得正过瘾,感叹他四哥口才真好啊,难怪是在宫里饱受大儒教养的!

    不妨嫡母忽然狠狠一拍桌子,震得他险些吓出声。

    许氏怒道:“够了!如此伶牙俐齿,谁说得过你?别说平妻,就是良妾,也是想都别想!”

    杨令箴冷哼:“照夫人所说,我唯有眼睁睁看着我生母被记为贱妾了?你说得轻巧。纳妾是要文书的,父亲已经过世,没有文书,你空口白牙要我母亲为妾,与掠夺良民何异?”

    她朝上首的顺天府丞抱拳:“府丞大人就在此,我即刻可以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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