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浔拒绝罗轾的邀请后,他的队友们也已经走上前来。他们搭上他的肩膀,看见她时很是意外,眼里都流露出些许探寻的意味,一同善意地笑起来。

    罗轾充当了中介的角色。

    “布雷登。”罗轾喊到的棕发亚裔混血脸男孩有些内向腼腆,局促地朝她点了点头。

    “嗨,我叫丹尼斯。很高兴认识你。”金发男孩主动说道,揶揄地拍了拍罗轾。他的五官特征和罗轾很接近,都是斯拉夫裔,看上去和罗轾关系也最密切。

    江浔礼貌地笑笑,正打算自我介绍时被罗轾提前抢先,“这是劳拉,我的……师妹。”罗轾不自然地顿了顿,“现在也在打职业。”

    她敏锐地感知到,当罗轾说出‘师妹’这个词时,另外两个加拿大人脸上闪过一瞬的犹疑,很快又变成惊讶。

    “你们先在外面等我。”

    丹尼斯还想和江浔说些什么,却被罗轾先下了逐客令。他无所谓地摇摇头,拉着布雷登走出去。“Fine,没问题。反正待会儿迟了,领队骂的是你。”

    两个男孩打闹着离开。

    随着大门关紧,大堂重新变得空旷安静。江浔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身侧的木椅,噪音的回声在室内响动。

    她将礼仪式的笑容收起来。

    嗯……他们被打断的话题是什么?对了,他问她今晚也没有空,而她如实回答了他。

    罗轾的表情阴晴不定,实在很难读懂。

    这就生气啦?

    江浔愣神的片刻,罗轾重新靠近了她,而且更近了。刚才她上前去给他的队友问好,整个人是面朝着他的。

    罗轾面对着她,后背对着大堂极有可能继续往来的路人,火红的外套用醒目的白色印着CANADA,微乱的黑发诚实地昭示他的身份,任谁经过都能准确喊出他的名字。

    尽管站直,她依然要仰高了头看他。

    他的身高,他的体格,他的每一处对她来说都压迫性十足。江浔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风险来临时,只有冒险者才会觉得刺激。

    越紧张,就越快乐,这是肾上腺素带给她的快.感。

    罗轾盯着她头顶的发旋,状似不经意地问,“接着去哪里比赛?”

    “我下周在捷克。”

    她要去捷克,而他要去中国。

    差距过大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没有人会联想到什么,特别是当他们的关系被冠以“同门”之后,就更斩断了桃色幻想的可能。

    “肩伤休息好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江浔‘咦’了一声,眉头皱起。

    “我当然知道,”罗轾两手环绕在胸前,低头注视着她,“双冠军小姐。”

    江浔脸倏地红了。

    这下她是真切地害羞,为这个体育报纸生造出来的词汇而窘迫,尤其当罗轾刻意用厚重缱绻的语调念出来时。

    罗轾的口音不像英国人,没有任何吞音连音,他将每个词汇都念得清楚明白,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你怎么知道这个?”

    既然罗轾连这个外号都知道了,那他知道她有伤也就不稀奇。江浔和记者披露过自己比赛期间肩膀很痛的事情。

    “知道什么?”他明知故问。

    “你专门去搜了我的新闻?”江浔也问,谁也不让谁,非要占据一个话头上的制高点。

    “要找到有你的新闻可真不容易。”

    江浔没想到罗轾大方坦然地就承认了。他面露狡黠,一副等着被称赞的自得模样。

    ……他好烦。

    没等她回击,另一阵喧闹出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穿着红蓝白拼色外套的金发男人向他们走来,远远地冲江浔一笑。

    “我走了。”江浔说着就要绕过罗轾奔向安迪。

    没走两步,她的小臂被突然圈住,一股向后的强硬力道带着她踉跄。

    江浔皱着眉回头,对上罗轾漆黑的眼。

    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强硬地卷去她的理性。

    江浔动作一顿。

    她的手臂上搭着另一只手,手的主人见她停下也没打算放开,神情认真得仿佛越界。

    江浔的呼吸顿时被自己铺天盖地的心跳声覆盖。

    安迪在一侧,罗轾在另一侧。她夹在两人中间,一人无条件地向她敞开怀抱,另一人拉住她的手试图挽留。

    这要她怎么办?

    陷入两难境地的江浔只想闭上眼晕过去。

    运动员的手脚普遍都大,罗轾能直接圈紧她的一节手臂,指节分明,在她黑色的一截外套袖子上很扎眼。

    他们的动作,不,他们已经算得上有些亲密的举止直接暴露在安迪面前,如果其他人再走前来一点,他们之间便再没有秘密可言。

    所有人都会看见他拉着她的手。

    无论新闻报导会写上什么,或者看客们的饭后谈资会如何展开,她都逃不掉被被议论的结局。

    但罗轾抓得很紧,足足用了几分力气,如果不是他愿意主动饶过她瘦弱的手臂,她根本没可能挣脱。

    江浔竟不敢看他。

    她一直知道的,法国电影里的男主角也会这样抓着女主角的手,痛彻心扉地求一句“别走”,将惨情的戏码演得淋漓尽致。

    而这时女主角会激动地淌泪,捧着男主角的脸和他吻得难舍难分,为凄美的爱情故事留下深刻的剪影。

    江浔逼自己从想象中清醒,情急之下向安迪投去目光,他面色无异,似是没看见罗轾近乎示威的动作,只是淡淡地浅笑着,耐心站在原地等待她的走近。

    她的脑海里却止不住浮现出戴西的脸,还有戴西和罗轾共同进出酒店的相片,清晰地印在彩色报纸上。

    她顿时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情绪中,并非出于表层的窘境,亦非源于难以完全掌控的少女心思。

    江浔只是觉得,她早该明白的。

    两男争一女的戏码太幼稚,一见钟情后的暗恋太愚蠢。她陡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电影里,男女主角要接吻。

    现实中,男女朋友也要接吻。

    她的‘情感启蒙人‘内莉说,接吻是一种冲动,代表着喜欢。

    不,绝不是喜欢。

    只是一种想要冒险的冲动。

    江浔当机立断,转过身去,拿后背对着安迪,尽可能用身体挡住罗轾和她紧紧贴在一起的手。

    安迪已经看见了,别人绝不能看见。

    他们独处时,这算不上什么,可当一切暴露在阳光下时,他们就必须退守自己的躯壳。

    “怎么了?”江浔问。

    她能感觉罗轾的视线缓慢移动着,从她的眉骨滑到眼睛,再对准她的嘴唇,然后就在那地方定住。

    江浔不由自主抿唇,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罗轾比她高很多,永远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能够毫不费劲地读取她的表情。

    他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她也确实应该紧张。

    他也知道,江浔坐在英国队的观众席上,和队里的某位选手有过一段足以值得遗憾的感情,并且还相约共进晚餐。

    江浔在困意上头时曾没有设防地追忆过少年时代,讲她的家庭、她的朋友、她的恋情。彼时罗轾充当着合格的倾听者角色,看着她怀着忧郁说分手的理由:太年轻。

    他听见她自认和安迪-格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分开只是因为太年轻,内心的情绪竟压抑不住地翻涌上来。

    当时,清朗圣洁的月色下,他竟险些如同失了理智的野兽般去吻她。

    正如此刻他正是失了理智,贸然违背约定,在所有人面前牵她的手。

    还疯了般问道:“他有什么值得你仰慕的?”

    安迪-格林,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加上一个毫无背景的姓氏,一个待在英国队里凑报名人数的三百大球员,长着张普通的白人脸,扔到人堆里挑拣四五遍都未必能被选出来。

    他凭什么?

    江浔对罗轾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感到莫名其妙,“什么?”

    户外的阳光像一根炽热的火棒探身进来,大堂休息区的桌椅四散耸立,如同一具具绞架。江浔承受着两道目光,在诡异的氛围中战栗。

    安迪在这时走近他们。

    她第二次试图摆脱束缚,这次很轻易地成功了。她连忙把手插进外套的兜里,在心里盘算着如何逃离案发现场。

    “你好。我是安迪-格林。”

    安迪绅士地微笑说,察觉罗轾没有握手的欲望,便从容地和他对视站立着。他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装出来的虚伪友善,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得体风度。

    他和罗轾谁也不想搭理谁。

    江浔默默垂下眼,慢慢从两个充满火药味的男人之间挪出去。

    还没走出完整的一步,安迪说了第二句话。

    充满无限温柔的,带着遥远想望的,一句话。

    “劳拉,我们走吧。”

    罗轾和江浔视线撞上的那一刻,突然开口。

    “江浔。”

    他越来越爱喊她本身的名字。

    安迪也看过来,他知道 ‘江浔’就是劳拉。

    “下次再见。”

    罗轾的声音冷得像冰,正如下次再见,本来就是一句诅咒。他带了几分刻意,一字一句地说着中文。

    安迪听不懂中文。

    这是只有他和江浔能明白的语言。

    好像这样他就是赢家了。

    然而能决定输赢的裁判脸色泛白,站得离他远远的,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逃到他的对手身后。

    那么多次,他们身体紧紧相贴,额头几乎碰到一起,视线更是焦灼地乱缠。

    她仰望他,也畏惧他。

    道理很简单:

    他们是职业球员,是竞技场上的同事,是两个漂泊异乡的华裔,是本应相互扶持的同门,也是场外生活中形同陌路的两个人。

    他们是不能被相提并论的。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泾渭分明。

    –

    “嘿,你怎么用了这么久。”

    罗轾姗姗来迟,获胜的功臣只被领队温柔地怪罪了几句,便和丹尼斯一起慢慢落到行进队伍的最后面。

    “等你等不到人,教练还想进来找你,结果被我们的布雷登拦住了,说你要跟你的小妹妹叙旧。啧啧,当时教练脸都黑了。”

    “打住,教练明明一点反应都没有。”布雷登不甘示弱,立刻反驳,“他怎么敢批评我们球队的大腿?”

    “OK,你说得对。那请问,我们球队的大腿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个小师妹?”丹尼斯没继续取笑布雷登,转而向罗轾问起八卦来。“帕特里克又收招学生了吗?我怎么没听说?”

    “是洛伦佐。”罗轾纠正说。

    听见这个名字,三个人忽而陷入一阵沉默。

    洛伦佐-莫拉蒂,从三年前开始就几乎是罗轾的禁词,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丹尼斯勇敢地打破:“你几时和洛伦佐关系这么好了?”

    丹尼斯和罗轾原先都是俄罗斯人,青少年时期就发展了深厚的友谊,算是最了解罗轾过去的人。

    当年罗轾和洛伦佐的合作不欢而散,就算现在陈年旧事不再提,他怎么可能会和洛伦佐现在的徒弟有联系?

    丹尼斯忽然反应过来:“她就是你那个已读不回的朋友!”

    罗轾不置可否。

    “洛伦佐要我帮忙带小孩而已。”他不甚在意地说道。

    “她多大?”

    “刚过十八岁生日。”

    丹尼斯像是发现秘密般搭上罗轾的肩膀,话里止不住笑,“十八岁的‘小孩’?倒是个很漂亮的‘小孩’,你说对吗,布雷登?”

    他抬起手戳了戳布雷登的手肘。

    “嗯……喔喔,非常漂亮。”布雷登迟钝地附和道。

    他们走到体育馆的马路上,准备上车。三人及时停止了话题。车里没有隐私空间可言,他们谈论的一切都会被别人听去。

    话题就这样被终止。丹尼斯看看罗轾,又看看布雷登。

    “别这样看着我。”罗轾拍了拍他,拉开车门,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现在可没空约会。”

    “对啊,丹尼斯,如果你感到空虚,可以自己找个小女朋友。”布雷登也抓住机会笑他。

    丹尼斯跟在他们后边上车。

    好吧,罗轾说得没错,成为世界级球星的代价就是没有时间约会。且不说每年要到处打比赛赚积分,就是拍广告录宣传片,都把休息喘息的时间用去大半。

    如果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还拖欠着关系,那才是对另一半的不负责任。

    那可是出生在罗马、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罗轾,是配得上所有人爱戴的天之骄子。

    就算需要伴侣……

    丹尼斯很疑惑,他明明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罗轾看向那个女孩的神情,怎么会那么奇怪?

    充满着迫切的渴望和深深的占有欲,视线根本舍不得离开一分一毫。

    可罗轾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

章节目录

长夏胜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阮佳颂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阮佳颂并收藏长夏胜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