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从楼下的信箱拿上来一份报纸,和阿诺德太太手中的一模一样。他们用客气的握手代替亲密的贴面礼,然后一起走进宽敞客厅。

    “想喝什么?”

    “红茶,谢谢。”

    “我这也只有红茶。”

    江浔偏爱单一的茶种,两个人意外地默契。

    她沏好茶水,从冰箱拿出新鲜澄黄的柠檬片。

    “你需要么?”

    她头也不抬地问,没有放柠檬的茶杯已经递过去。

    “你明明记得。”

    安迪将报纸翻到体育版,刚好是被阿诺德太太无情跳过的一页,递给专心饮茶的女孩。

    “看看?”

    网络发达,新闻畅通。看报纸的意义无非在于研究撰稿者玩的文字游戏。

    江浔接过去。

    一排过的法语(注:摩纳哥的官方语言),她看得有点勉强,头版大字当然是关注在本土的男子网球比赛。她扫了眼角落里的一栏,被熟悉的名字勾起了兴趣。

    “帕特里克-埃拉尔?”

    报纸上只有短短两行,生造词‘补充剂风波’和直截了当的‘帕特里克-埃拉尔网校’,引人揣测撰稿者想要暗示的真实含义。

    补充剂本非一个敏感字眼。它不属于理疗师提供的医疗药品,而是球员自行或在教练指导下服用的、类似营养剂的一类物品。

    大部分运动员都在服用补充剂,包括江浔自己。

    而想出成绩的球员在补充剂上做文章,掺点违禁品,也不是什么新闻。

    体育竞技最忌讳的,首要就是禁药。

    这么大的事情,江浔迟疑地想,怎么只有那么短的一条报导。

    她抬起头:“为什么我没在网上看见?”

    安迪给出确切的答案:“消息是网校的学生卖给报社的。她后来说承认撒谎,网络新闻被全部撤销,只剩纸媒还有痕迹。”

    灰白色的报纸上,没有一个词提到‘禁药’。

    江浔深深叹了口气,听见安迪继续说道:“我本打算直接讲给你,上楼时刚好翻到报纸,就想先让你看。”

    “你觉得那学生说的是真话?”

    安迪没直接回答,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我记得帕特里克的网球学校就开在蒙特卡洛。”江浔犹豫着逼近某个猜想。

    很快得到了安迪的赞许:“对。”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留后路总是没错的。”

    江浔顿时明白安迪在表达什么。

    ——帕特里克是罗轾的主教练。

    ——帕特里克网校是罗轾近期的训练地。

    除此以外,这桩丑闻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但事关罗轾,他马上要面临当地赛事的第一次药检。如果……

    与此同时,江浔的手机也蹦出一条短信。她扫一眼后递到男人面前,安迪看过去短信的内容:

    罗轾:【不用担心我。】

    没有前后文,他和她之间有不用言说的默契。

    事情解决,安迪便放空心思,情绪陡然一转。

    他注意到,江浔的备注不是‘宝贝’,不是亲密的昵称Sascha,也不是名字Alexander,仅仅是同事之间官方而疏离的全名‘罗轾’。

    江浔很快收回了手机,他没有看见更多,譬如他们上一次聊天的话题。诚然,想要窥探这些并非绅士所为。

    柠檬红茶的酸涩直冲味蕾,眼前热气朦朦,江浔将报纸卷起来,摆在桌几上。

    客厅里,沙发崭新锃亮,有几个素色靠垫,还有一条薄薄的毯子。茶几上有江浔平时饮水的玻璃杯,其他所有摆放出来的生活用品都只有一个。

    安迪将茶杯放下时,状似不经意地聊起新话题:“他没和你住在一起?”

    一周前,迈阿密1000赛宣告结束,最终成绩是她打进了十六强,罗轾则停在四强。

    媒体将他们捆绑起来宣传,江浔的名字在网络热词上挂了几天,这下谁都知道英国网协出了个年轻的女选手,还和炙手可热的‘明日之星’有着绯闻。

    年轻,也很普通。

    她和罗轾的事情仍然属于非公开的秘密,不会拿到媒体面前去说。但也比过去密不透风的压抑好了一些,她跟希瑟和内莉都大方地提起过。

    现在安迪问起,前者大抵是完整地给他转述过。

    江浔诚实说:“没有。”

    视线下垂,她听见安迪平淡地评价道,“那很好。”

    红茶浓郁的苦涩从喉尖漫开,安迪话里话外皆意味深长,她都知道。

    安迪以前喜欢她,正如她也喜欢过他。

    她没想到的是,安迪还喜欢她。

    “什么很好?”

    江浔觉得自己不一定有勇气听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恐慌,无异于一个发现自己仅存的一枚铜钱原来是□□的人。她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他没住在我喜欢的房子里,那样很好。”

    瓷茶杯的边缘碰上玻璃桌几,她如受惊般瑟缩,眼前蒙着一层充满惋惜的难过,像将她和他隔开的一层厚水雾。

    而他一如既往地,绅士、礼貌、无可指摘。

    江浔无法反驳安迪隐含妒意的话。

    她很早之前就有想法,要在蒙特卡洛买房子,而不是一直借住在母校LM。安迪虽仍住伦敦,但认识许多做房地产生意的朋友,曾经主动向她提供帮助。

    这所新居正是当初她和安迪一起选的,他的朋友很豪气地答应帮她一直预留。当拿到迈阿密的丰厚奖金后,她第一时间付款买下。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邀请安迪来新居做客。

    她感激他,珍惜他,但。

    “安迪。”江浔念他的名字,摇摇头。

    他对她讲这种话,她不想听。

    “不要紧。”一如当时在瓦伦西亚,他对她暗表心意,执着地说着违心的话。

    安迪没能安抚她。他唇角永远完美的弧度此刻看上去摇摇欲坠,某种激烈的情绪似乎猖獗到无法再克制,连指节都在颤抖。

    整间房子顿时堕入一阵诡异阴森的、充满沮丧与哀怨的灰败情绪之中。

    “不要紧,劳拉。”他又重复了一遍,低声说,“你不必为此烦忧。我讨厌他,也敬佩他。这是两个方面的事情,并不冲突。”

    他或许是大度的,是长辈眼里的模范后辈、温文绅士,做每一件事都力求完美,有着旁人能想到的所有优秀品性。

    所有他会主动告诉江浔‘补充剂风波’。

    但他同时也是性情低劣的、不配被报以善意的。他的内心仿佛有个被割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在这片只有自己和江浔涉足过的隐私空间,无端感到病态的快意和胜利感。

    “别说这些。”

    江浔别过脸去。

    她离开阳台时,没有重新把帘布拉上,阳光灼目刺眼,楼下的夏日活动仍旧高涨地进行着,阿诺德太太应该也还坐在她的扶手竹椅上,不时对报纸上的新闻自言自语发表见解。

    江浔喜欢和阿诺德太太聊天,因为她总能懂得英式幽默的精髓。她也喜欢炎炎夏日里无休无止的阳光,这在伦敦是极罕见的,让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世界被照亮。

    她是幸运的,有好朋友,还有能提供情绪价值的地下情人,谋生的职业恰好是狂热的爱好所在。

    夏天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不要去想别的。

    “别再说这些。安迪,你的话让我感到难过。”

    她回过头来。

    安迪绿色的眼睛如同两汪澄澈湖水,看似平静,内里实则波涛汹涌,稍不留神,就将她卷进无法窥探的深渊。

    “为什么难过?”

    “……我不知道。”

    “也对,我记得你连看《大卫·科波菲尔》的电影都要难过得掉几滴眼泪。”

    “你说这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呃,也许我只是害怕失去一个朋友。”

    “……”

    震天的鼓号声越来越远,沉默悬停在客厅的上空。

    “他们终于消停了。”安迪往空寥寥的阳台看了一眼。

    江浔释然地一笑,答道,“你觉得吵吗?我觉得很有意思,很好玩。”

    他们早已习惯用轻松的笑来埋葬问题。

    ……

    送走安迪,江浔回到阳台。她学着阿诺德太太的样子,借着自然光,惬意地躺在手扶椅上读报。

    “劳拉,那是你的男友?怪般配的。”

    别说她是老人家,没有八卦的心思,她可是目送着那金发男人从楼底下消失的,身高腿长,生着一副模特身材,和年轻漂亮的劳拉适配得很。

    “他是来帮我整理家具的朋友。”江浔和老太太解释道。

    阿诺德太太一脸不信,不过她没再打趣江浔。金发男人的样貌确实不错,她只用见一面就记住了他的脸,这对有些健忘的老人家可不容易。

    上一位能让她印象这么深的还得是住7楼B的那个黑发男孩,不过她都快两年没在这里见过他了。人老了果然是不适合回忆的,阿诺德太太空发感慨着。

    另一边,江浔翻开报纸的体育版。

    距离蒙特卡洛大师赛开始还有两天。

    -

    两天后。

    灰蓝色法拉第缓慢驶入当地俱乐部的地下车库,驾驶位的男人亮起车内灯,对副驾驶位的女伴说。

    “我现在去热身。”

    “嗯。”江浔看着手机,眼都没抬,“我等阵过来。”

    下巴忽而被冰凉的指尖扣住,江浔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掰向右侧驾驶位,‘司机’黑着脸看她。

    罗轾意图明显地挑了挑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不加掩饰地盯着她的唇,水润,柔软,泛着一点可疑的红。

    江浔不上套:“我会记得拔车钥匙的。”

    “不是这个。”

    他的脸直接凑上来,鼻尖蹭过她侧脸。

    江浔手心挡在身前,推他的肩膀。

    “不是才亲过?”

    她答应来看他比赛,原本约好时间,他却提前一个小时就到她新居楼下,又被她心软地放进房间,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男人在清晨的欲望似乎更加强烈,他甚至亲着亲着就要把她往床上抱。

    当时她也顾不上矜持和风度,朝他大喊:“你小心比赛时腿软!”

    谁知他根本不听,还故作得意地冲她笑,坏得彻底,“我不会。”

    她担心的是他吗?是担心她自己!江浔最后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黏人的野兽从身上推开。

    此时坐在车里,江浔不由看了看罗轾那冷淡禁欲的脸,线条分明流利,活脱脱一张目中无人的臭脸。

    可笑的是,他全身上下都释放着‘我对你不感兴趣’的信号,几乎燃起火焰的眼睛里却说的是‘快点亲我’。

    江浔最后拿他没办法,又与他纠缠了片刻。

    她本就微肿的嘴唇变得更红了,罪魁祸首得了便宜,冷硬的眉眼顿时鲜活起来,透出满足的惬意。

    野兽吃了个半饱,放过自己的猎物,等着以后再慢慢享用。

    罗轾不由自主地往江浔唇上看,那里仿佛有黄金和香蜜,若有似无地勾着他,怎么亲也亲不够。

    偏偏江浔催他:“你快点去热身!”

    不怪他没能禁住诱惑。

    ……

    纵.欲过度导致江浔进场的时间有点晚。

    她把车钥匙和手机放到贴身的手袋里保管。蒙特卡洛治安差、小偷多,行窃案件比比皆是。

    说起治安,她又想起那桩抢劫案。

    当年的消息被主办方封锁起来,但仍有小道消息流出,活跃在伦敦市民的饭后闲谈中。

    以至于随便一个伦敦人都知道,受害者是前来参赛的青少年选手,而目击者是俱乐部临时招募的球童。

    不过就算是小道消息也不知道,这场事故的两位主人公最后会戏剧性地堕入爱河。

    等到第二年,不缺怪事也不缺新闻的伦敦便不再流行讲述这个无聊的抢劫故事了。

    明明亲身经历危险,母亲周敏和继父见她安然无恙,便一句关心的话都不给。江浔觉得自己应该是从那时起就想着逃离‘墓地’的。

    进球场前,她四处张望着这座城市。

    沿海景观优美,历史引人津津乐道,充满着地中海风情,也融合了一些东方智慧。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处处是鲜花。

    原来她已经成功逃离了。她有钱也有工作,不用再回伦敦,也不用再见周敏和继父。

    江浔放松心情,沿着观众席的台阶走时,撞到了一个急匆匆往下的人的肩膀。

    她瞧过去,发觉那张脸有些熟悉。

    细看五官的棱角,那人的名字也呼之欲出。

    “Daria?”

    “Laura?”

    两个声音同时念道。

    俄罗斯女孩达利亚一开始有些惊喜,但这份惊喜很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古怪的打量。她既打量着江浔,也打量着球场。

    江浔知道她看的是罗轾。

    两男争一女的窘境被撞破,她都觉得尴尬,达利亚怎么可能毫无印象。

    被达利亚撞见之前,江浔还和她说过几次话,搭档过一次训练。因为两人都在参赛选手里排位倒数,颇有孤独无依的感觉,达利亚曾主动找上她要抱团取暖,江浔没有拒绝。

    不过在这之后,达利亚就没再找她交谈,碰面时也只会点头示意。

    江浔的思绪回到热火朝天的球场上。

    互相说完对方名字后,两人都定在原地没有动。她一时走神,达利亚也不和她说话。

    她的视角刚好能看见球场顶棚,黑灰色的鸟雀慵懒地动了动,换到另一个位置,江浔莫名想到这像分针随着时间流逝而转动。

    有够慢的。

    “好巧。真高兴再见到你。”

    比赛即将开始,江浔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遍小时候学的淑女守则,很自然地笑着打了招呼。

    达利亚没搭腔,仍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敌人,一动不动,眼里有安静翻滚的怒火。

    半晌,达利亚才像蓦地从梦里悚然醒来一般,看也没看她一眼,比刚才更加急切地往出口处走。

    真是个怪人。

    江浔莫名其妙,无所谓地耸耸肩,找到罗轾帮她提前预定的座位。

    “Let’s go Sascha let’s go!”

    在球迷震天响的助威口号中,罗轾进入球场。

    罗轾给她预留的座位在包厢的隔壁,正对着球员休息区,离球场也很近。

    这样他就不会错过她的每一声欢呼呐喊,也可以看见她站起来激动地为他鼓掌。

    此时江浔的注意力尚不在球场上。

    她仍在走神,四处张望,一不小心和罗轾包厢里的法国男人对视。

    他朝江浔一笑,她回了相同的礼节,笑意却不达眼底。

    帕特里克-埃拉尔。

    这个本应挂在热搜词条和新闻报道上的名字,就这样被压了下来。他安然无恙地坐在罗轾的包厢,工作生活照常。

    禁药对运动员而言不是小事,在补充剂里添加违禁成分更是挑战诚信机构的权威,网协怎么可能放任。

    可所有的新闻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只剩她手里那张报纸记录过曾经。

    和帕特里克对视的那一秒,江浔的心顿时狂跳不止。

    她无端地感到一阵恐慌,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应该。

    帕特里克-埃拉尔在网坛享有非常好的声誉和口碑,以风度儒雅著称,他开的网校带出过许多优秀的年轻选手,是青少年学员们最崇拜的网红教练。

    不应该。

    她无条件相信安迪,却忘了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又为什么下此定论。

    更糟糕的是——

    第一轮药检的结果明天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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