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姐记得正统二年的腊月十五日,不只是因为这是她被父母送进郕府的一周年。

    那天入夜,未满九岁和四尺的她,怀捧着高出丫髻的一大腹酒瓮,被大丫鬟指派了送去郕王的岁宴场里。

    正如土地越少的农民要去交越多的租一样,在大宅第里,年岁越小的下人,往往也要去干越重的活儿。

    她此时只嫌王府圈地之大,大得她直喘不上气来,跌跌撞撞地走入假山石里的曲径。

    “哎。”她突然听到前面人声,身子被阻挡住,一时失去重心,怀里的酒器登时脱了手。

    血色罗裙翻酒污,却是大腹酒瓮击节碎。

    大姐定睛,见到昏暗眼前是一人影,却与自己差不多高。

    她一时被惊得失了魂,动弹不得。

    空气中此刻格外岑寂,只轻振荡着一一滴血坠入酒洼的余响。

    “谁在里面?”路经的夜珠手里还端着琢盘,闻声探身进了来。

    她把左手的灯笼提起,照亮了里面另外二人的脸。

    照到前方少年的脸时,她忙弯身行礼,下行的目光却正正地瞧见了,他捂住的右手里渗出的血滴。

    夜珠惊出了声,再转身一看大姐和地上的狼藉,顿时了然。

    她走了出去,将琢盘放到一边,再回转时,瞧大姐的眼神满是凉意。

    大姐战兢地向她屈身,她也不言语,只绕到大姐身后,冲大姐膝弯就是一脚。

    小丫鬟被踢得跪倒在满地的碎瓷间。

    月光下的身影抖个不停,口中却无敢痛叫出一声。

    少年注视着面前瑟缩的跪影,脸色没什么动静,只无声地将右手伸给夜珠。

    夜珠忙弓下身,用自己袖口细细地将少年的血迹擦净。

    待她忙完,少年淡笑道:“这小丫头,我突然想带在身边。夜珠姐姐,你可允么。”

    夜珠闻言,恭弯的身子一僵,口中却强挤出笑:“殿下发话,小人怎敢不允。”

    少年转身,走了去。

    “愣着干嘛?还不跟上去。”夜珠用难言的眼神俯视着地上的大姐。

    大姐的嘴唇因为忍痛而被生生咬肿了,只嗫嚅地道:“是,是。”

    说罢,挣命起身,腿一瘸一瘸地勉力朝少年的方向跟过去。

    篁竹舍内。

    祁钰推开房门,瞥向身后紧跟着的小丫鬟,只见她鬓前疼得沁出黄豆也般的汗珠。

    他朝她指着床榻:“快坐那儿。”

    大姐说不出话来,只忙着连连摆手。

    祁钰也不多言,拉起她的手,把她安置好,头靠在榻边。

    他在她面前俯下身,抬眼看她,指了指她的膝盖。

    大姐却已虚脱得睁不开眼了。

    祁钰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鞋,褪去胫衣。

    只见小丫头细嫩的膝上,如今深嵌着一片片细碎酒瓷。

    他忙转身,取来花椒盐水和手巾。

    “啊!”

    饶是他取瓷的动作极为轻快,可大姐还是疼得泪汗交织。

    “别急。很快,很快就好了。”祁钰抬起头,语气里故作轻松,“我来问你,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人,小人姓许,名字,名字唤作大姐。”

    祁钰强忍笑意,可还是格格地笑出了声。

    大姐原本疼得煞白的脸,此刻被笑得羞红,她讷讷地轻声分辩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民间没讲究,给姑娘起名大姐二姐……是常见的事的。”

    “那可也不行。以后你就在我跟前服侍了,我可不能让你讨了便宜去。”祁钰笑意未尽地道。

    大姐嗫嚅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

    “攸宁,许,攸宁。小丫头,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么?”良久过后,祁钰静静地道。

    许大姐眼睑微微抖动,虽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口中却由衷地回了他:

    “好听……许攸宁,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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