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已经追一只雀儿追了小半日。
她弯下腰，手支着膝不住轻喘着，可眼却紧盯着前方花丛掩映里的那只靛颏鸟。
幸好这鸟是金丝笼里关大的，还不大会飞。饶是如此，它也半跳半飞地让轻云一路追了半个园子。
轻云又一次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可雀儿很是机警，不待她近身就扑腾走了。
她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念着反正它飞不高，于是放开了手脚，朝着它扑将过去。
雀儿见状，吱吱乱叫，奋翮而去。
半晌，她赶着它进了一圈儿竹条篱落里。
轻云定睛去找，只见雀儿停在了园内一处竹舍的窗台上。
她再看时，才发觉半开的两扇格窗里面，原有个人。
只见午后的阳光下，那人身子懒散地伏在窗后的书桌上，一只手肘支着桌子，手里一卷书将他整张脸遮得很是严实。
此时的轻云仍是全心记挂着因自己疏漏而跑出丝笼的小雀儿，猴着身子上前。
她蹲下身，发髻低过窗台，一步一步地慢慢挪近至窗前。
雀儿没有察觉轻云，低头啄着飘落窗台的碎叶。
书桌后那人也像没有察觉轻云和雀儿，仍在读着手中的书，纹丝也未动。
轻云向上面轻轻探出手，两只手朝着中间的雀儿一点点收拢。
雀儿虽不知情，却迈着小爪一步步走近窗内去觅食，轻松地摆脱了圈套。
正当轻云鬓角沁汗之际，但听得一声脆响，打破了此间宁谧。
她定眼一看，只见一卷书的书脊不偏不倚地叩在了雀儿停处。
轻云惊呼了一声，急忙用手去打那只握着书脊的手。
那手乖乖缩了回去。
“别担心，我刚才没用力。”一个温凉的声音道。
她方才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清隽疏朗、美如冠玉的脸，正噙着笑意注视着自己。
轻云呆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面前何人，以及……适才做了何事。
她忙屈膝行了万福：“殿……殿下万安，奴婢适才冒犯失礼。”
桌案之上，重重的书册也被顶得不住颤动，祁钰见状，伸手向书下探去。
他在窗下摊开了手，雀儿一暴露在轻云面前，就吱吱起来：“你看，可曾有事？”
轻云红着脸，忙不迭将雀儿从他手里接过。
“你进府有几个月了？”祁钰低下头看书。
“回殿下，奴婢进府有三月了。”轻云一边轻声回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雀儿，用手指轻轻去点它的小头。
“怪不得。”祁钰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翻了下书页。
轻云见祁钰半晌没有后话，一时大着胆子，探头问道：“……殿下，怪不得什么？”
祁钰抬眼冲她笑了笑，颔首向书，续道：“怪不得，你有胆闯来这里。竟不知道规矩——府里的下人，不论男女，一概不许擅近我的皎舍的吗？”
这轻飘飘的话音落到轻云耳旁，却吓得她立时跪地：“殿下，奴婢知罪！这个规矩，并未有人跟奴婢讲过……要是早知，奴婢绝对不敢明知故犯、踏足此处的……”
“我想也是这样。可是，虽然你不知情，但规矩不是空话，犯了错终归不能不罚。”祁钰的手指点着额角，沉吟片刻道：“你现在手头里还剩多少月例？”
“回殿下，我现在剩刚好一吊钱。”轻云掰着指头算了半晌，抬头怔怔回道。
“看不出来，你还挺能攒的啊。像你这样新来的，按例月钱是五百钱，你来了三个月，居然才花了一月的钱。”祁钰嘴角含着浅笑道。
轻云听着他的称许，不知道他的葫芦里是什么药。
“那么你每月的花费就是……”祁钰拨捻了一会儿手指，抬起头道，“那就这样，你回去以后告诉夜珠姐姐，说殿下说了，让下个月只发你一百六十七文钱。”
说罢，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她。
轻云则呆呆地看他，眼神里仿佛是在怀疑：眼前的究竟是一位岁禄十倍于朝中一品大员的皇明宗室，还是个王府里的账房？
祁钰用书挡住了脸：“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去问过夜珠姐姐，就知道我这样有多开恩了。”
“殿下怎么说？”澣衣所内，夜珠听完轻云的禀告，不知因气还是因怕，脸色直发白。
“殿下说……把我下月的钱扣到一百六十七文。”轻云的声音轻得像蚊蝇。
“虽说没有告知你们规矩是我的疏忽，可有些道理不说你也应该知道，这王府又不是田间地头，是能到处乱窜的吗？为一只破鸟雀冲撞了殿下，孰轻孰重？”夜珠顿了顿，咬牙道：“拿夏楚来，打手板。”
轻云吓得扑跪：“姐姐饶了我吧！临了时，殿下有让我给您带话，说……这次不必责打。”
夜珠只好作罢，朝捧来夏楚的手下挥了挥手。
“今年刚被买来的，都过来。”她转身走上阶除。
旁边新入府的小丫头们听闻，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庭院中齐整地站定。
“都竖直耳朵听好，以后无论何时，你们所在的都不准踏进皎舍一步。要是有人吩咐事儿，也不准，来告知我。如今我已与你们说得明白了，如果今天的事再发生一次，发生在谁身上，我就撵走谁。”
夜珠扫视着下面低头称是的众人，缓缓续道：“千万别当我在说笑。上个月，有个在娘娘跟前伺候的蠢物，瞧见殿下在娘娘处用晚饭，想要仿学那人，点茶时佯作失手，泼了殿下一身水。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东西家去了。”
她斜睨了眼跪地的轻云，冷笑了声，又道：“可见揣度上心也是一门活儿。殿下时有怜香惜玉的意趣，她倒以为殿下是怜惜人拙手笨脚之状。”
训完话，夜珠遣开了众人，离开了澣所。
澣衣所的小丫鬟待到瞥见府中的这位首席大丫鬟走远，纷纷丢下衣物，朝仍旧跪在庭下的轻云聚拢过来。
“好啦好啦，我来给你喊喊魂。”和轻云同时进来的云燕忙扶起她，揉着她的心口道。“快来讲讲，我们殿下生得什么样啊？”
轻云终于定下了神，跟她们笑谑起来：“这个嘛——比你们梦到的，都，要，好看。”
小丫头们的神经都被点燃起来，围坐着互为调笑。
“这位主儿可真不像个殿下，说轻了是不讲排场，说重点儿简直是不讲礼分了。出则一黄门，入则一丫头。”闹累了后，其中一人语气哀怨地叹道。
“你着什么急？”另一人掩口窃笑道：“殿下如今才多大啊。信我，他只是，还没开窍儿哪——”
对方白了她一眼：“鬼才信你。殿下身上的窍，早八百年就让攸宁姐姐给开完了。”
丫头们一片哄笑。
“可真也怪，攸宁姐姐的样貌明明不甚出众啊……”云燕纳闷道。
“何止。若是和轻云比，那就只能评一句平头正脸了。”
轻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听到这句也没说话，只笑着摇了摇头。
“可今日，轻云不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了。你没听刚才夜珠姐姐说的什么‘仿学那人’，这个‘那人’想必就是指攸宁，样貌姿色不是关键，这所谓的‘仿学那人’才是关键啊……”
轻云表面无事，实则十分泄气，心中暗道：看样子，自己刚才在朱祁钰面前的一番娇憨可爱全是白演了。太后娘娘，你交付的这个差事可不好办妥啊。
此时，一个年长几岁的丫鬟在旁边听不下去了，挥手驱散小丫头：“别整日净动些歪脑筋！在府里老老实实当丫鬟领月钱，到年纪了就带着攒的家当出去嫁人不好？我们王府一年万石宗禄，只用养两个主子，想想在这里当下人能得多少肥。府里上下这几百号人，不过是为了仪制所定、皇家脸面，想想每日里除了侍弄花草还有什么活儿。再得陇望蜀，小心蜀没得，陇也丢。”
丫头们一哄而散，她最后补道：“至于攸宁姑娘，人家就差走个明路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们背地里再怎么抱不平又有何用？”
一个匆匆的人影路经澣衣所，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骤然地停在了院门之外。
攸宁的耳畔回荡着最后一句话，心底里悄然升起一丝丝甜意。
她回过神来，远远地走开了。走进一块假山僻静处，四顾确定无人后，攸宁冲自己的脸用力掴了一掌。
她弯下腰，手支着膝不住轻喘着，可眼却紧盯着前方花丛掩映里的那只靛颏鸟。
幸好这鸟是金丝笼里关大的，还不大会飞。饶是如此，它也半跳半飞地让轻云一路追了半个园子。
轻云又一次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可雀儿很是机警，不待她近身就扑腾走了。
她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念着反正它飞不高，于是放开了手脚，朝着它扑将过去。
雀儿见状，吱吱乱叫，奋翮而去。
半晌，她赶着它进了一圈儿竹条篱落里。
轻云定睛去找，只见雀儿停在了园内一处竹舍的窗台上。
她再看时，才发觉半开的两扇格窗里面，原有个人。
只见午后的阳光下，那人身子懒散地伏在窗后的书桌上，一只手肘支着桌子，手里一卷书将他整张脸遮得很是严实。
此时的轻云仍是全心记挂着因自己疏漏而跑出丝笼的小雀儿，猴着身子上前。
她蹲下身，发髻低过窗台，一步一步地慢慢挪近至窗前。
雀儿没有察觉轻云，低头啄着飘落窗台的碎叶。
书桌后那人也像没有察觉轻云和雀儿，仍在读着手中的书，纹丝也未动。
轻云向上面轻轻探出手，两只手朝着中间的雀儿一点点收拢。
雀儿虽不知情，却迈着小爪一步步走近窗内去觅食，轻松地摆脱了圈套。
正当轻云鬓角沁汗之际，但听得一声脆响，打破了此间宁谧。
她定眼一看，只见一卷书的书脊不偏不倚地叩在了雀儿停处。
轻云惊呼了一声，急忙用手去打那只握着书脊的手。
那手乖乖缩了回去。
“别担心，我刚才没用力。”一个温凉的声音道。
她方才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清隽疏朗、美如冠玉的脸，正噙着笑意注视着自己。
轻云呆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面前何人，以及……适才做了何事。
她忙屈膝行了万福：“殿……殿下万安，奴婢适才冒犯失礼。”
桌案之上，重重的书册也被顶得不住颤动，祁钰见状，伸手向书下探去。
他在窗下摊开了手，雀儿一暴露在轻云面前，就吱吱起来：“你看，可曾有事？”
轻云红着脸，忙不迭将雀儿从他手里接过。
“你进府有几个月了？”祁钰低下头看书。
“回殿下，奴婢进府有三月了。”轻云一边轻声回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雀儿，用手指轻轻去点它的小头。
“怪不得。”祁钰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翻了下书页。
轻云见祁钰半晌没有后话，一时大着胆子，探头问道：“……殿下，怪不得什么？”
祁钰抬眼冲她笑了笑，颔首向书，续道：“怪不得，你有胆闯来这里。竟不知道规矩——府里的下人，不论男女，一概不许擅近我的皎舍的吗？”
这轻飘飘的话音落到轻云耳旁，却吓得她立时跪地：“殿下，奴婢知罪！这个规矩，并未有人跟奴婢讲过……要是早知，奴婢绝对不敢明知故犯、踏足此处的……”
“我想也是这样。可是，虽然你不知情，但规矩不是空话，犯了错终归不能不罚。”祁钰的手指点着额角，沉吟片刻道：“你现在手头里还剩多少月例？”
“回殿下，我现在剩刚好一吊钱。”轻云掰着指头算了半晌，抬头怔怔回道。
“看不出来，你还挺能攒的啊。像你这样新来的，按例月钱是五百钱，你来了三个月，居然才花了一月的钱。”祁钰嘴角含着浅笑道。
轻云听着他的称许，不知道他的葫芦里是什么药。
“那么你每月的花费就是……”祁钰拨捻了一会儿手指，抬起头道，“那就这样，你回去以后告诉夜珠姐姐，说殿下说了，让下个月只发你一百六十七文钱。”
说罢，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她。
轻云则呆呆地看他，眼神里仿佛是在怀疑：眼前的究竟是一位岁禄十倍于朝中一品大员的皇明宗室，还是个王府里的账房？
祁钰用书挡住了脸：“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去问过夜珠姐姐，就知道我这样有多开恩了。”
“殿下怎么说？”澣衣所内，夜珠听完轻云的禀告，不知因气还是因怕，脸色直发白。
“殿下说……把我下月的钱扣到一百六十七文。”轻云的声音轻得像蚊蝇。
“虽说没有告知你们规矩是我的疏忽，可有些道理不说你也应该知道，这王府又不是田间地头，是能到处乱窜的吗？为一只破鸟雀冲撞了殿下，孰轻孰重？”夜珠顿了顿，咬牙道：“拿夏楚来，打手板。”
轻云吓得扑跪：“姐姐饶了我吧！临了时，殿下有让我给您带话，说……这次不必责打。”
夜珠只好作罢，朝捧来夏楚的手下挥了挥手。
“今年刚被买来的，都过来。”她转身走上阶除。
旁边新入府的小丫头们听闻，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庭院中齐整地站定。
“都竖直耳朵听好，以后无论何时，你们所在的都不准踏进皎舍一步。要是有人吩咐事儿，也不准，来告知我。如今我已与你们说得明白了，如果今天的事再发生一次，发生在谁身上，我就撵走谁。”
夜珠扫视着下面低头称是的众人，缓缓续道：“千万别当我在说笑。上个月，有个在娘娘跟前伺候的蠢物，瞧见殿下在娘娘处用晚饭，想要仿学那人，点茶时佯作失手，泼了殿下一身水。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东西家去了。”
她斜睨了眼跪地的轻云，冷笑了声，又道：“可见揣度上心也是一门活儿。殿下时有怜香惜玉的意趣，她倒以为殿下是怜惜人拙手笨脚之状。”
训完话，夜珠遣开了众人，离开了澣所。
澣衣所的小丫鬟待到瞥见府中的这位首席大丫鬟走远，纷纷丢下衣物，朝仍旧跪在庭下的轻云聚拢过来。
“好啦好啦，我来给你喊喊魂。”和轻云同时进来的云燕忙扶起她，揉着她的心口道。“快来讲讲，我们殿下生得什么样啊？”
轻云终于定下了神，跟她们笑谑起来：“这个嘛——比你们梦到的，都，要，好看。”
小丫头们的神经都被点燃起来，围坐着互为调笑。
“这位主儿可真不像个殿下，说轻了是不讲排场，说重点儿简直是不讲礼分了。出则一黄门，入则一丫头。”闹累了后，其中一人语气哀怨地叹道。
“你着什么急？”另一人掩口窃笑道：“殿下如今才多大啊。信我，他只是，还没开窍儿哪——”
对方白了她一眼：“鬼才信你。殿下身上的窍，早八百年就让攸宁姐姐给开完了。”
丫头们一片哄笑。
“可真也怪，攸宁姐姐的样貌明明不甚出众啊……”云燕纳闷道。
“何止。若是和轻云比，那就只能评一句平头正脸了。”
轻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听到这句也没说话，只笑着摇了摇头。
“可今日，轻云不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了。你没听刚才夜珠姐姐说的什么‘仿学那人’，这个‘那人’想必就是指攸宁，样貌姿色不是关键，这所谓的‘仿学那人’才是关键啊……”
轻云表面无事，实则十分泄气，心中暗道：看样子，自己刚才在朱祁钰面前的一番娇憨可爱全是白演了。太后娘娘，你交付的这个差事可不好办妥啊。
此时，一个年长几岁的丫鬟在旁边听不下去了，挥手驱散小丫头：“别整日净动些歪脑筋！在府里老老实实当丫鬟领月钱，到年纪了就带着攒的家当出去嫁人不好？我们王府一年万石宗禄，只用养两个主子，想想在这里当下人能得多少肥。府里上下这几百号人，不过是为了仪制所定、皇家脸面，想想每日里除了侍弄花草还有什么活儿。再得陇望蜀，小心蜀没得，陇也丢。”
丫头们一哄而散，她最后补道：“至于攸宁姑娘，人家就差走个明路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们背地里再怎么抱不平又有何用？”
一个匆匆的人影路经澣衣所，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骤然地停在了院门之外。
攸宁的耳畔回荡着最后一句话，心底里悄然升起一丝丝甜意。
她回过神来，远远地走开了。走进一块假山僻静处，四顾确定无人后，攸宁冲自己的脸用力掴了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