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在二门的行李,被男仆们抱起,装上了停在钱宅广梁大门外的骖驷。

    坐驼轿是颇为平稳的。

    于是,轿子中的钱迁露迫不及待地从衣袖中取出信笺。

    在赴京的队列启行之时,又一次读起祁镇最新的一封回信。

    信的开头是——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二列之左,则是历朝历代以此句为滥觞、由“自君之出矣”起笔的思妇诗。

    钱迁露怔怔地看着字迹:虽然很稚嫩生涩,但是能看出,这是书者竭力发挥出的最佳水平了。

    她忍俊不禁,心道: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这些诗的渊源,还是明明知道,却故意自比思妇,来调笑于她!

    信的末尾二列,却是他本人的大作——

    “自君之出矣,居京如系狱。

    思君如思赦,君当寻由来。”

    她捂住口,在轿里努力抑住咯咯的轻笑:好的。自己这不就寻到理由,来探望你了嘛。

    自从那个上巳,她和祁镇在河畔分别之后,在荩香的传递下,他们一直有悄悄地通信。

    在寄给祁镇的书信里,钱迁露还是一时没能接受——她找到了阿圆这个梦一样的事实,总是情难自抑地去问他,十年前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让她感到庆幸的是,祁镇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被质疑而生气,而是耐心地对她有问必答,和她一起,去回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十年后,他们之间的故事,他和自己一样,记忆得清晰如昨日。现今,钱迁露已不好意思再去追问他了。另外,她心道,已经不必追问。他,就是她的阿圆。

    她小心地收好尺素,仰起脸时,左眼角悄悄地淌出来晶莹的泪珠。

    钱迁露轻轻拭掉了泪迹,玉手抚靠车牖,回想着上巳日他们相认后的谈话。

    “阿圆,你……现在还是家仆的身份吗?”她轻声问他。

    其实,这些年来,她早已暗自攒够了为他赎身的钱,只一直在等着找到他的这一天。

    “不是了。”祁镇笑着摇了摇头。

    钱迁露呆了一下,然后续问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啊?”

    其实,在她的积贮里,还包含着自己随他去私奔的盘缠钱。私定终身之举,她这样的门户是定然不允的。她这时的脑海里,浮现出私奔身份的自己来到他家去见他母亲的场景,不由生出很多忐忑。

    祁镇闻言,低头迟疑了半晌,然后轻声道:“我,我现在住在宫里。”

    “什么,你……你入宫了?!”钱迁露听闻,顿时花容失色。

    祁镇抬头看她时,知道她误会了。他哭笑不得地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没当太监。”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钱迁露的表情:“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当皇帝了。”

    他话音落下,钱迁露又受了次惊吓。

    “你胡说什么!”她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口,边回首四下里张望起来。

    祁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被人捂嘴?

    他努力地挣脱了钱迁露的荑指,颇为无奈地对她道:

    “明月,我真的是当今皇帝!我姓朱,正名叫作祁镇。至于我是怎么从仆奴变成皇帝的……你听我解释,我将原委与你慢慢说来。

    你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吧?其实,我的身世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是当朝孙太后的儿子。当年母后生下我时,当时的皇后胡善祥因为嫉妒她,就偷偷把我给抱走了,转而换去一个死婴。之后,她把我送到陈符家中做了童仆,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皇考临终前,终于洞知了此事的真相,进而大兴搜求,找到了我。

    我也是在这时,才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这种皇家丑事不可彰闻,就连始作俑者胡皇后,也只能以无过之名而废,从而变成了今天长安宫里的静慈法师。所以外面的人,才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钱迁露想到这里,轻笑着摇了摇头:编得还有鼻有眼的,现在的阿圆变得好坏。

    不过他倒也知趣,之后的信里,再没提起过这个笑话。

    还皇帝。莫不是,他在幻想着后宫三千?休想……她红着脸,笑着心道。

    钱迁露不知道的是,朱祁镇的这整个故事,的确是由他本人精心编织,但只除却——他是皇帝的这个细节。

    几日后的清晓,钱迁露的葱指拨开轿帷。

    原来他们的车队已经进了安定门,此时的她已身处于久违的京华。

    她极目远眺,试图去找见那株亭亭如盖的高大橡树,却忽地正正遇上了父亲钱贵回头,和他峻肃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马上的钱贵,望见女儿从轿中露出了脸,也不言语,只扭回了头,冷哼了一声。

    钱迁露连忙拉上了帘帷,生怕和父亲搭上话——

    近些时日,她的同龄女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出阁了。而她自己,则因为一双未缠之足,使得明明身为女方父亲的他,不得不抛下脸皮地遣人四处求亲。更丢人的是,他的每次求亲,都遭坚拒。于是,近来的父亲,是越来越看自己不顺眼了。

    驼马停驻,在太仆寺的公廨之外。

    钱贵此次赶赴京师,是为了来领取朝廷拨给的军马,将之解送到自己的卫所去。于是,他没有先回北京旧宅里安顿,而是直接赶到公署取马。

    “你们就在这里候着。”钱贵下马,正了正冠服,和几个下属登阶步入太仆寺。

    进入马场,他在负责对接的属吏的指引下,清点完了马匹数量。

    钱贵正要和下属们一起把马群牵走,蓦然被人叫住了。

    “大人留步!先别着急走。”

    他回身,是交接属吏的声音。

    对方侧拱手向天,冲着他续道:“陛下传下来旨意,让我们见你来时,知会你去入宫觐见。”

    钱贵闻声,愕然而立。

    半晌,他反应过来,对属吏恭弯下腰,拱手笑道:“大人莫要拿下官取笑了,下官位卑职微,区区的一介边地外官,便是贪念再炽,也不敢妄想着面圣的福分啊。”

    那吏员朝他啐了一口道:“谁跟你取笑了。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钱贵猛抬起头,他睁大的双眼这才注意到,在面前的属吏之旁,多了一个内监衣冠的人。

    他大张着口,愣愣的眼瞪着面前的内贵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失仪。

    那内监倒浑没在意,面无表情地开口对他道:“你就是潞州卫指挥使钱贵?”

    钱贵打个激灵,忙低下头连连称是。

    内监慢声道:“陛下宣召,你随我去。”

    钱贵终于知道了,眼前的不是梦境——作为大明朝五百四十七个军卫里面的一个藐藐卫指挥,他年过半百的人生,此刻迎来了平生里第一次天子召见!

    他猛地一转身,不顾头腚地飞奔向马场外。

    “内贵人稍候!我这就回家去沐熏更衣——”

    内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后领,变色道:“你往哪走?陛下都在宫里等了你小半日了。快跟我来吧。”

    内监的手揪着乖顺下来的钱贵,和他一起朝马场外走去。

    “对了,你女儿在外面么?她也要去。”

    在内监的引领下,钱贵父女低首小步,走过皇城东路狭长的宸道。

    在他们身左,外朝的三大殿次第路过。庑殿顶的是神圣的奉天殿,单檐攒尖顶的是华盖殿,歇山顶的是谨身殿。

    跨过乾清门的内左门,他们还有偌大一个内廷要穿过。

    紫禁城很大,他们也已这样踽踽走了很久很远。

    可是二人一样的紧张心情并未因此渐缓,反而越走越是强烈。

    钱贵的内心突然感受到激烈的不安。

    他微抬头,看了眼前方遥遥引路的内监。

    接着猛地转过头,探出手臂向身后的钱迁露。

    他的铁手箍住了她细柔的一只手腕,眼睛死瞪着女儿:

    “明月,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最近是不是背着爹闯什么大祸了?你是不是,弄出了很多条人命!”

    钱迁露“啊”地低声痛叫,拼力抽手:“爹,放手!你弄疼我了……”

    “女儿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呢?”她横了他一眼道。

    钱贵这才略放下心,松开了手。

    钱迁露揉着发红的手腕,低下头续行,可是心里的不安之感却愈发强烈。

    天子怎么会,没来由地,点名道姓下谕召见她父亲?又为何会,主动提到让她也一定跟去?

    她心里此刻盘旋着的,是祁镇临别时讲的那个笑话。

    渐闻水声潺潺,他们终于步入了太液池边郁郁青青的御花园。

    在不远处悬素下的一翼六角凉亭,二人眺见了依矩布列的一众内官玄青的曳撒和贴里,以及在他们中央,作为天子象征的黄罗的华盖。

    前面的内监适才已经教授了他们规矩。

    已近鸾驾,父女二人忙把头埋得更低,盯着眼前的石板路,颇为战兢地跟着前行。

    内监停步,侍立在侧。

    在此静穆的氛场中,钱贵和女儿也止步,跪伏,恭行三拜九叩。

    “臣钱贵参见陛下,恭请陛下乘舆圣安。”

    “民女叩见陛下。”

    “平身吧。”

    纶音甫落,钱迁露的瞳仁便止不住地抖动。

    为何,陛下的声音,与祁镇的如此相似?

    难道,她一直以为的那句笑话,竟然,不是个笑话?

    寻念及此,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御座之上的祁镇心中也是忐忑,一心只想着让钱迁露能抬头看自己。

    于是他轻咳了声,道:“钱指挥,钱小姐,不必低头了。”

    钱贵闻声,忙拜伏于地,禀道:“微臣职身猥贱,未敢瞻仰圣容。”

    祁镇发出清莹的笑声:“钱指挥,朕此次召见,并非出于公事,你不必紧张。抬起头吧。”

    钱贵应喏,微栗地缓缓抬起头来。

    钱迁露也跟着小心抬眼。

    她的视线上移,微怔的目光正正地遇上了玉座上情意深切的眼神,那双眼睛正望着自己。

    她只遇一眼,便飞快地垂下了头。

    不是……不是笑话!她低下来的脸上满是震惊。

    祁镇心中会然一笑,然后正色,对钱贵道:“朕今日见你之事,实与令嫒有关。”

    钱贵诧异,不知所回。

    祁镇莞笑了下,续道:“钱指挥,令嫒小时候,是否曾失踪过一回?”

    话音落下,钱贵的脑内飞转,终于回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当时也发人去搜检,只是不久,明月就自行找回家来了,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语焉不详,只说自己玩时迷了路。于是,他只抽出荆条打了她小腿一顿,就没再过问。

    他压下迟疑,叩首道:“禀陛下,确曾有过此事。”

    祁镇正色,徐徐对他道:

    “钱卿,不瞒你说,令嫒失踪的那段时间,是与时亦年幼的朕待在一起。

    简而言之,当时我们身处险境。在危难之中,我和令嫒结下了共生死的情谊。

    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失去了彼此的音信。

    我找了她十年。

    直到前些时日,我才终于,成功地找到她了,和她相认了。”

    末了,祁镇脸转向钱迁露,温言道:“钱小姐,朕说得是吗?”

    钱贵极感惊愕之下,侧目看向女儿,只看到她迟疑了下,只轻轻点了下头。

    “是的……陛下。”

    祁镇看着钱迁露笑了,半晌才回神,忙转头对钱贵解释道:

    “您千万别误会!虽然我们这段时间的确做错了,不该瞒着您私通书翰……但是,无论是小时候的相处,还是重逢之后又在一起,我们之间都是清清白白的,决没做出半点逾越礼教之事。”

    “我们只是朋友,”他又画蛇添足地补了句,“眼下……”

    “您一定要相信朕!”他胸中千言,齐汇成最后这一句。

    钱贵听得下巴都要合不上了。

    待到耳边响起祁镇的最后一句总结,他这才意识清醒,急忙伏首跪陈道:

    “微臣相信!微臣无比相信陛下!”

    祁镇感动之余,就要站起身上前去扶他。

    这对一个比一个紧张的君臣,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滑稽。可他们旁边的内侍们,全都在努力地憋着笑。

    祁镇终于想起了自己此番召对的目的。

    他回到御座上,面露讪笑地对钱贵说道:

    “钱大人,朕知道,您这次进京是有公职在身,要押解边军战马。我可不敢强留您,以免误了军国大事。

    只是,你也知道,朕是离不开北京的……可是朕,又很想和令嫒再相见晤,稍叙叙旧。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想请令嫒,在京师里再淹留些日子?

    您放心,朕和钱小姐会严守男女之防的!

    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多留下来几个家丁来……来监督我们。”

    钱贵惶恐地埋头点地,连连称可。

    祁镇这时才想起了在他身旁,已经沉默了好久的钱迁露。

    他颇不好意思地看向她笑道:“抱歉,钱小姐。我太自专了,都忘记了来问你——

    适才我所说的,你可愿意吗?”

    钱迁露听到声音,忙拉回又离远了的神志。

    她迎面,正遇上了祁镇看向自己的纯净的眼神。

    “禀陛下,民女愿意……”她轻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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