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清早,祁镇和随行的一帮内官,来到了京师钱宅的朱门前。

    望着这座他多次造访过、已再熟悉不过的金柱宅门,虽然檐柱边现在没有家丁门子,但是他还是由于惯性,心里生出了一丝惧怕。

    他轻咽了下,拦住要上前敲门的一个内官,拾阶而上。

    枣木正门向内传递了清亮的二下脆响。

    应和的女声如空谷幽兰。

    钱迁露轻轻拉开两扇门扉,抬眸看去,见是祁镇,忙屈身,隔着地栿向他跪叩,口问圣安。祁镇急得弯下身,抖着双手让她平身。

    待到她起身。祁镇看到了她今天的妆容,顿时整个看呆了。

    只见盛妆之下的钱迁露,眉目如琢,稚齿婑媠,美得不可方物。

    钱迁露低颔的脸,被他睇看得微红起来。

    进入庭院,祁镇四下环顾,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

    他转头,面色稍诧地问钱迁露:“令尊大人呢?”

    “回陛下,家父昨晚,已经赶着军马启程回任地去了。”

    “这么快么?”祁镇唏嘘了声,忽又发觉不对,“诶,但是家中的仆人们呢?”

    钱迁露的语气里透出几丝尴尬:“他们,也都与家父随行走了。现在寒舍里,就民女一个人。”

    祁镇搔首,道:“令尊,怎么和朕昨天所说的正好反着来啊?”

    钱迁露面露难色,半晌了,才低眼幽幽道:“陛下昨天那样说,家父……家父还以为您说的是反话呢。所以,就这样做了。”

    祁镇闻言,顿时哑然,然后哈哈笑起来。

    笑了半晌,他朝后面抬抬手,示意内官们将箱匣抬来。

    里面装着他为钱迁露准备的衣被和妆品等日用。

    钱迁露见此,连忙摆手,引着祁镇入内室,去看自己的行李。

    祁镇进屋里一看,发现行李里诸用百类一应俱全。

    他点点头,笑对钱迁露道:“看来你们,本是打算在京长住的啊。”

    钱迁露抿着笑道:“的确是,陛下。家父此次进京,其实还负着另一项任命,是给民女牵媒。

    他启程之前,有起过誓,这次没给我找到一个婆家的话,就不许我离京。”

    祁镇听此,忍俊不禁:“没想到,令尊还挺可爱的。”

    钱迁露暗暗腹诽道:那是。在陛下您面前,他不止可爱,还可夸可骂,可踢可揍呢。

    祁镇笑够之后,让内官们仍将箱匣放进内室,然后就赶他们回去了。

    “走,我们出去玩。”祁镇笑着回头看她,伸手去牵钱迁露的手。

    他倏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逾礼,忙将伸出的手飞缩了回去。

    钱迁露微低下头,抿着唇笑了。

    钱迁露戴起一顶帷帽,祁镇身着便服,走下门除,朝街上走去。

    二人沿墙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祁镇清咳了声。

    他瞥了眼身侧路经的长长宅墙,转首看向钱迁露,随手指了指近处的一处宅院,尽量自然地对她道:“明月,我当年沦落宫外,就是在这所府第里当的僮仆。”

    钱迁露闻言,神色一振,抬起头仔细地眺视着眼前的这出宅院。

    她望了良久,咬着唇,长叹了一声:“原来竟离我家这么近!可是,自从十年前我们携家出京,我就在潞州城里寸步难行。明明我们之间,就离得这么近的……”

    祁镇想岔开她的伤感,便笑着转移话题道:“老天一定是被我们之间的情谊打动了。知道我身为下贱不成良配,所以才赏了我一个皇帝当当。”

    钱迁露一听到祁镇提到皇帝二字,心里顿时怵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把阿圆和祁镇这两个形象统一到了一起。结果一进京,又要让她将阿圆、祁镇和皇帝这三个身份统一起来。这对她来说,真是比登天还难。

    她登时转换到对皇帝说话的口吻,回道:“也许,身沦下贱是上天对陛下的考验吧?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上天可能希望陛下,能如狸猫换太子的事主北宋仁宗一样,成为千秋贤君。”

    祁镇闻言苦笑着瞥了眼钱迁露,见她突然很是拘谨的样子。

    于是转回头,清了下嗓子,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点头称道:“卿家所言极是。寡人——受教了。”

    说完,动作很是夸张,捋着颌下其实一根也无的须髯。

    钱迁露被他的滑稽样子成功地逗乐了,只是,她还努力抿着唇不发出笑声。

    他扬回头看她,笑道:“明月,你心目中的皇帝,肯定就是这副模样吧?”

    祁镇徐徐娓道:“其实啊,皇帝也是分很多种的。有喜欢唱戏的皇帝,有喜欢去大臣家偷东西的皇帝,有喜欢在牙上顶白虎幢的皇帝。对了,还有喜欢整天斗蛐蛐的皇帝。”

    他话锋一转:“那你可知道,朕是喜欢干什么的皇帝?”

    钱迁露摇摇头。

    他暗笑了声,猛地转过身,低蹲在钱迁露的裙角近前,仰起头,冲她笑道:“朕是,喜欢学狗叫的皇帝。”

    说罢,他两只手垂在胸前,抬脸笑看她,学着狗儿不住地吠叫起来。

    钱迁露吓得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祁镇低下了头,噙着笑补充道:“不过,要当狗,我也只当钱小姐您的狗。此生,我只愿在您的足下,日夜长伴相随。”

    钱迁露一边拼命想拉起他,一边抬起头四处张望,生怕有人看向这里。

    她情急之下,握起拳头擂着他的背:“快起来!你快给我起来!”

    祁镇窃笑着听话起身,心道自己成功了。

    这时,祁镇看到钱迁露的脸忽地背过去,可见的侧脸面色略显苍白。

    他上下打量着她,这才发现她的右手腕处,顺着袖袪渗出一滴滴殷红的血来。想是刚才,捶他时使的力大了。

    他急忙从襟内掏出一块手帕,边伸手拉住她的袖口。

    钱迁露依旧侧着脸,另外在努力想挣开他的手。

    祁镇只揪着不放,柔声对她说道:“别,别动。”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裙袖,使她的腕口慢慢露出来。

    不敢去细看她的道道伤口,他只将手帕小心地在她的手腕处敷上、系裹。

    “你是何时知道的?”钱迁露已转回了头,正呆呆地注视着低头的他。

    祁镇只轻摇了摇头,没有答她,仍在为她包扎伤口。

    待到包扎了毕,钱迁露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欲盖弥彰:“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保留住我健全的脚。这样的话,我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祁镇勉强地露出笑意,微含揶揄地道:“这是自然。你这样做,肯定不是为了吓退求亲者,也肯定不是为了去等某人。”

    “阿圆,你不准嫌我的大脚。”

    “什么大脚。你的脚怎么也称不上大,你只是天足罢了。”祁镇微蹙道。

    “阿圆,你不准嫌我的天足。”钱迁露不依不饶。

    祁镇哂道:“我怎会嫌?你忘了,我适才说我是你的什么来着?”

    说罢,他又低下身,作势吸着鼻,要去嗅闻她的脚。

    钱迁露脸一热,狠啐了他一口,然后又轻搡了他一把。

    二人仍是漫行。

    钱迁露微抬起头,静静望着走在自己身前的祁镇,终于再一次鼓起了勇气。

    轻伸出自己的右手,想去牵他。

    可是,还没够到他的手之时,她的手就又一次不争气地缩了回去。

    她心惭,对着自己暗骂道:怎么到了面对面时,你就变得这般胆小如鼠了?

    明明十年前,自己都已给过他那样的誓诺了。难道现在的自己,还要让他去主动么?

    她忽地想到了他们相认之前的那段情事,心里生出来很多歉疚。

    “阿圆,我现在回想。在智化寺一见后,我一直躲着你,让你吃了不少顿闭门羹。还有,你到潞州和我相认时,我也对你说了很多不中听的重话。我当时那样对你……你生不生我气?”她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觉得呢?我到现在还生着气呢。”祁镇转念,想逗她一逗。

    钱迁露显然上了心。

    沉默了半晌,她闷闷地轻道了一句:“……对不住啊。”

    “……只一句对不住么,就完了?”

    “那你想……”钱迁露踌躇道。

    “你要,补偿我。”祁镇转回身,笑脸凑近她道。

    “补偿?什么补偿。”钱迁露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祁镇弯下腰,歪脸去瞧她泛起飞霞的两腮,含浅笑地对她道:

    “我要你,在这北京城里,陪我吃,陪我玩。总之,是要一直陪着我。”

    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此时已笼盖四野。

    空气中倾泻下愈来愈重的凉意,悄然无音地逼近,侵袭着祁镇二人的肌肤。

    听到附近,渐近的水波粼粼声,钱迁露好像被牵着了魂一样,在水音的带引下慢慢前行。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远处漭瀁的一池积水潭。

    在积水潭的岸头,亭然而立的是一株老橡树的冠盖。

    冠盖之下,古树的株干盘虬卧龙,树身的纹理曲曲连连。

    钱迁露的脚步慢慢地朝着老橡走过去。

    她一步接一步,步履越发艰难。

    “这就是我今天,想带你来的地方,明月。”

    在她身旁,祁镇一直默默地随行着,此时轻轻地开口道。

    钱迁露失魂落魄地停伫在原地,凝看着面前的树和池。

    呆滞了半晌,她方有复应。

    声音之中,多含了几分干涩。

    “这个地方……我已经十年,没有来过了。”

    终于她走上前去。

    她悄然轻步来到郁郁苍苍的树冠之下。

    夜色如泼墨,但在树下,仍有些许水波反射而来的,幽微的光亮。

    伫立在虬然的株干前,她呆呆地凝看着那上面,她幼时刻下的的字迹。

    阿圆明月,莫失莫忘。

    悄然地,一只手伸入了她的眼帘,手指在树干上极为轻缓地描摹着,这八个小字。

    那是身旁的祁镇。

    祁镇失神地将字迹一一描画了遍。回过头,看向神色怔忡的钱迁露,莞然轻道:

    “阿圆和明月,因没有忘,终没有失。”

    钱迁露听此,卒然无声地流下泪来。

    她泪如雨下,打湿了脸。

    她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突然身子一软,整个人瘫跪在泥土之中。

    钱迁露像落水的人去抓救命稻草似的,伸出一只手抓着面前祁镇直裰的下摆,失声痛哭起来。

    她越哭越大声。

    祁镇听得悲从中起。伸出手想去轻抚她的头发,却又停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钱迁露哀哀的哭声里,包含着委屈,委屈是因为,十年来的家人的冷眼和冷语,无数路人的热笑和热嘲。也包含着痛苦,痛苦是由于,多少个思念而不眠的永夜。

    祁镇呆立着,静静地听着这十年的不易,化作泣声。

    他哽着声音,对她柔声道:“都过去了,明月。都过去了。”

    良久过后,钱迁露终于止住了哭。

    她仰起脸,含着泪花看着她失而复得的爱人。

    “谢谢你,阿圆。”

    她对着祁镇绽颜一笑,道。

    他望向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心像是被什么锐物刺痛了。

    览尽前生,他也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该怎么去形容它呢?也许最贴近的,是见赦的奴隶看向主人的眼神……

    祁镇在心中告诫自己道:看到了吧?这是她看向阿圆的眼神,而不是看向你朱祁镇的眼神,虽然你如今窃取了阿圆的身份。你若是有朝一日,辜负了这样的眼神,那你连一刻的时间也不配再活,应即死也!朱祁镇,皇帝,你可以不好好做,但是阿圆,你此生一定要好好地去做……

    祁镇终于抓着钱迁露的玉袂,将她从地上扶起。

    他眼烁泪光,声音微颤地轻声道:

    “明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钱迁露忙低下,拭净了妆泪红阑干的脸,抬起头应道:“什么事?你说。”

    “十年前,在燕山的雪谷中,你的许约……如今还作得数么?”

    空气中突然静得出奇。

    钱迁露的耳畔,此时回响起当初在雪谷里,自己的许诺。

    “……若我们这次能活着出去,长大后我要当你的妻子,我会一生一世地对你好。”

    他和她,双手相扶着,在亭亭如盖的古老之树下,静静地伫立着。

    钱迁露挂着泪笑了。

    一滴晶莹如雪的泪,坠落了,生根在土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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