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召钱迁露的日子很快地到了。
祁镇清晨就从寝殿起了身，仆仆赶到慈宁宫前的永康右门，却发现钱迁露和丫鬟荩香——已在门外静候着。
宫门紧合，此外再无旁人。
钱小姐没看到他。她低着首，正闭了眼合了十，念念有词着什么。
祁镇被她逗得扑哧了声，原本紧张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
他又看向旁边，荩香正绞着手陪着她。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从没当面跟她说过大明天子的身份。心里忖着：到她跟前说话时要注意和蔼可亲地。明月告诉她他的身份时，她估计整个人都吓坏了吧。
于是他挂起溶溶的笑脸走近了她。
荩香抬头看见他，眼神马上一变。
可她立马阴起了脸，不由分说地抬手抓住祁镇，撇下了钱迁露，拉起他就往僻静处走。
钱迁露觉出动静，睁眼去看，然后急忙拼命压低声音，冲二人呼道：
“阿香你在干嘛啊！他是皇爷——”
被拉着走的祁镇一脸懵，乖乖就范。
她家小姐知道了他身份后都态度大转，可这个小丫头对他的态度倒是一以贯之，始终不变……
皇帝什么的，她压根没在怕的？
荩香把他拉到了宫墙根儿，面带愠色地转头看他：
“当初在沙漠，我们约定了你去当假阿圆的时候，你怎么半点不提你是天子？！”
祁镇错愕地呆了下，然后笑着摇头：这是自然咯。她把小姐看作是她的天，天的地位当然要比天子大啦……
回过神，他弯下腰，对她满脸陪着笑：“你放心。我天子的身份，半点也不影响我给你的三点承诺：我既已在身上复刻了阿圆的伤，我永远不会让明月发现我是假的阿圆，还有，我也会一辈子一心一意待她好。”
荩香狠啐了他一口：“鬼扯！你是皇帝，坐拥着后宫的三千佳丽，还敢在我面前提什么：一辈子一心一意地待小姐好？”
祁镇被盛怒的荩香，逼在了自家的墙角里，半点也动弹不得。
“你家小姐没跟你说吗？我已经承诺了她：在我的后宫里，永远只会有她一人。”他苦着脸，瑟缩地堆着笑。
荩香彪悍地叉着腰，冷哼了一声，像是全不在乎身处在皇城大内，面前是九五至尊。
“你以为这就行啦？！你现在，就得在我面前，给我发个誓！”她指着他的脸，喝道。
她沉着小脸，补充了一句：“我要，毒誓。”
祁镇此刻活像只见了猫的耗子，哪敢生出反抗之意。
他忙点头称是。
苦思冥想了半天，良久后，他竖起三指，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阿香妹妹，朕在此，对你起誓：此生，我若是负了你家小姐，有朝一日——睡了其他女人，那么我就活不满四十，短折而死！”
荩香终于满意，点了点头。
他二人转回身，走向了正翘着首焦望他俩的钱迁露。
他们刚到近前，宫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祁镇定睛去看，只见开门的是辅国五大臣里的胡濙老头。
胡濙的正经职任，是当朝礼部尚书。他开始当这个官，是从宣德元年开始的……
胡濙跪拜之后起身。抖着他花白的山羊胡儿，冲着祁镇和姑娘们咧嘴一笑，然后颤巍巍地引着他们进门。
两后说了要考察钱迁露以后，胡濙就开始忙活起来，把它操办得与一次正经选秀一般无二。
观外貌，验身体，考才艺，将一环接着一环来。只是这次选秀的参与没有五千人，而是只一个。
祁镇正心中忐忑地勾头走着，忽然间感到在自己胁下，一只滑腻微凉的小手，悄然牵住了他的右手心。
他回眸过去，只见钱迁露的一双杏眸，正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他笑。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肌肤相亲。
祁镇被她的笑鼓舞了。
他笑着回过头，和她手挽着手，扬起了脸续行。
先观外貌。
观外貌由一群经验丰富的专职寺人来做。这群人此刻排着井然的行列，全都伫立在慈宁宫前的广庭里。
胡濙把钱迁露等人引到寺人之前，然后退了下去侍立一边。
祁镇给了钱迁露一个安抚的眼神，和荩香也站到了一边。
钱迁露站在他们之前，强抑下了心里的慌张。
她昂身而立，目光平视着前方的虚空，一动也不动。
祁镇为了她几番大闹下来，如今钱迁露已在这宫城里名声大噪。
寺人们的目光个个好奇。围着她的身子慢慢转了好几圈，将她周身上下整个看了一遍。
只见她容貌妍美，身姿绰约，气质更是绝俗，每个寺人的心头都生出来惊艳之感。
良久过后，为首的寺人来到胡濙面前。
他先怯怯地偷看了祁镇一眼，然后弓身回禀：
“禀大人，这位小姐诸项条件都符合标准，不，是远远高过了标准……”
祁镇在他们旁边，侧过耳朵听到了。
正大露喜色之时，他忽地听到那寺人压低声补充了句：
“可就是这一双大脚……这可是硬伤！”
祁镇怒地一把把他搡到地上：“闭嘴！”
其他众寺人见皇帝发了怒，都打起激灵来。趁着观外貌的差事已经做完了，一个个弯下腰，赶忙唯唯退下。
再验身体。
验身体是裸验。一队的老宫女簇在钱迁露身后，和她进了宫侧的耳房，在里面的密室中验。
祁镇立在耳房之外，焦灼地直等了半晌。
终于钱迁露走了出来，只是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差。
祁镇一急，但是转念想到：她这样的黄花女儿，在里面一只只老手把她全身摸了个遍，脸色能好才怪呢！
他忙快步走到她身旁：“没事儿明月，等回家了，你好好地洗一个澡！”
钱迁露咬着唇，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是……她们刚才看到了我手腕的道子，说有疤的话，指定不行……”
祁镇气血上涌，他拉起钱迁露：“走明月，我们去见两宫娘娘。她们，说了不算！”
最后是考才艺，在两宫娘娘面前。
祁镇拉起钱迁露，往慈宁宫的正殿里上。
荩香和胡濙也忙跟着他们，登上了丹墀，步入了殿门。
太后寝殿的最北陛上，正中央摆着一张罗汉床，太皇太后斜倚在上面。
卧具之右是一把圈椅，上坐的是孙太后。
两后的身后，静侍着一众宫人。
其中为首的是王振，正轻缓地给两后摇着掌扇。他是祁镇找来帮腔的。
听到脚步声，太皇太后慢悠悠地抬起眼，冲着座下开口道：
“怎么。该观的都观了，该验的都验了？”
胡濙忙提袍上陛，贴到她的耳边，将观验结果对她一一汇报了。
祁镇看着胡濙耳语，神色紧张。
待他说完，祁镇躬下身子，言辞恳切：
“母后，祖母，你们想不想听听，我和钱小姐之间的故事？”
“其实，我和钱小姐在幼时曾经谋面，当时我，我就对她心生了好感。时隔多年，前些日子我终于在京城里和她再遇。当时她要离京了，我情急之下，和王大伴带着两匹马，就追她们追到了沙漠里。然后我们马死了，水也无了，眼看两人就要倒毙，是钱小姐把我们救下了。当时她并没有认出我来，而且我一心地纠缠于她，但是她的心地实在太过仁慈善良，竟会对我出手相救。”
末了，他用恳挚的目光看向座上：“钱小姐就是这般好的人。沙漠中事不是我胡编，王大伴也可以作证。”
太皇太后听完，心中升腾起盛怒。她狠瞪向身后的王振：
“王振，这是真的吗？当时你给镇儿偷马，带着他偷溜出了宫又出了京，原来当时你还差点把他给弄死在沙漠里头！”
王振手里的掌扇，一声喝下，被吓掉了地。
他哆哆嗦嗦地捡起扇子。想着为了祁镇和钱小姐的爱情，他甘愿牺牲自己，闭眼咬牙道：
“是！娘娘，陛下说的，全是真的……”
“那就劳今晚你去慎刑司再住一宿了。”
王振悲声应了。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心里头暗笑了声。
她想想祁镇说的沙漠中事就后怕，心里不由得对座下无声的钱迁露，生出了几分感激和好感。
太皇太后目光转和地看着钱迁露，却向跪在旁边的荩香发问：
“你是钱姑娘的丫头吧。你家小姐为何没有缠脚？手腕上，又为何会有自残之迹？老实禀来。”
荩香颤着身子，匍匐在地上：
“启禀娘娘。我家小姐……幼年时之所以自残，就是为了拒绝缠脚。而她坚决不愿缠脚，是为了杜绝上门求亲之人。而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和陛下幼时相遇，彼此生情，她认定了此生非他不嫁，否则，她便是个死。”
太皇太后听着荩香微泣的声音，心里生叹：没想到柔柔弱弱的这姑娘，内心竟然如此刚烈。
她的语调很是轻松：“其实，有谁说皇后须是缠脚的啦？我倒希望啊，国朝能再出一位大脚马皇后，再造蓬然向上的生气。”
钱迁露闻言，惊喜交加地微抬起头来。
但是，太皇太后只是想奖慰一下她救祁镇、爱祁镇的心意。
太皇太后心道；让她做皇后？对不住，绝无可能。我还是要否决她。
她迎下钱迁露切切的目光，轻笑了声：“钱姑娘，就算你前两个环节都通过了。可接下来，还要第三环——考才艺呢。”
考的第一项才艺是琴。
钱迁露的面前摆了一床七弦琴。
她起身，缓走到琴前，坐下。
微垂着杏眸，静抚着琴身。片顷，她屏息凝神，纤纤素手开始在银弦上轻轻拨动，上下翻飞。
边弹奏着无人听过的琴曲，她微颔着眉目，边启唇和唱起来：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 ！不谅人只！”
这是鄘风中的《柏舟》一诗，是千年前一个姑娘因为不得嫁与情郎而向母向天控诉的声音。
可是钱迁露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怒争之绪，只浸蕴着哀求之心。
慈宁宫中，尽流淌着这如泣如诉、触人心弦的声音。
阶下的三个听者，祁镇、荩香、胡濙，阶上的每一个宫人，都怔听着这咏唱，为之而眶湿。
良久之后，一曲终了，阶上的太皇太后连摇起来了头：
“这是你自己编的曲调？诗三百的乐谱既已失传，就不要这般佛头着粪，平白亵渎了
它。更何况，你唱得实在太糟！”
钱迁露微怔着抬起脸，勉作镇定之色。
第二项才艺是书。
一张书案取代了瑶琴，摆在钱迁露跟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研墨，染毫，在熟宣纸上悬腕运力。
她只写了一个字——一个颇大的“圆”字，草书。
座下的观者里，只有老迈的胡濙是颇习书道的。
他驻足在钱迁露的身后，瞪大了苍眼去望着这个字。
只觉忽有一股狂风大作而起，席卷着他的整个老鬓枯腮。
他登时被这风给迷住了眼，流出泪来。
太皇太后命她上阶，将纸字呈上。
半晌，她的声音如古井无波：“这个字，可是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钱迁露良久后，抬起头来，颤声道：“禀娘娘，是有的。”
禀毕，她泪流满面。
太皇太后抬目，蹙眉看她道：“笔力太硬，心绪狂乱。太差，太差！”
钱迁露的泪更是止不住了。
祁镇一直侍立在殿边，此刻也忍将不住了。
可他无力做别的，只能抬起来他的两只泪眼，死命地望着太皇太后，希望她能回看自己。
太皇太后佯作没有看到。可她感受着祁镇那双眼从未有过的炙痛，却暗暗地称奇和心惊起来。
最后一项才艺，女红。
书案移去，钱迁露用微颤的玉手，拈起了递过来的绣绷子。
太皇太后坐起，静静地眺望座下的钱迁露刺着绣。
半晌，她干枯的眼睑内，倏然地润湿了。
虽然隔着很远，但绣布不必被呈上来。
她已经看清楚了绣的是什么。
《猛虎顾彪图》。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亲儿情，一步一回顾。”她的心头又回荡起这声音。
当年，正是解学士的这幅图，唤起了太宗心中的亲情，使她的丈夫保住了东宫的位置。
钱迁露微抬起眸，深深地朝着她，睇望了一眼。
太皇太后顿时领会到了她的意图：祁镇他，是您的至亲啊。他的心，此刻也正因为着您对我的否决，而如刀割。您真的忍心如此么？
她心中长喟一声。
这时，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孙太后，突然从椅内起了身。
她手指指着钱迁露的鼻子，冷声喝道：
“你刺这副《猛虎顾彪图》，是什么居心？
当年太宗欲废储，有人示以此图，告诉他如此会有伤敦亲。如今朝廷不欲选你为后，你也示以此图——你是想要告诉我们，不选你为后，便也会有伤敦亲么。”
她紧接着的话更是吓软了满殿：
“现在竟敢是在本宫眼前，炫耀起你对皇帝有多大的蛊惑之力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钱迁露还正刺着图，耳边突炸起当朝太后对她连珠般的喝骂，她登时惊得几要魂飞魄散。
陡然，她突感一阵剧痛。
手中那根细长的绣针，已刺破了她的手指。
她大惧之下慌乱，针刃刺得很深，鲜血随即汩汩而出。
她不顾剧痛和淌血，哆哆嗦嗦地起身伏跪，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
“是民女昏愚狂悖！冲撞冒犯二位娘娘。可民女万死，也不敢存此居心啊……”
祁镇此时什么都全然不顾。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钱迁露跟前，在她身前跪下。
他伸出手，就要去抓起钱迁露的伤手，去给她止血。
钱迁露抬起脸，见他此举，忙对他轻摇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祁镇泛着泪花的眼，与她眼神一相碰，就立马乖乖地站起了身，退到了原位。
孙太后看着座下这一幕，只把钱迁露此举，看作是对她的进一步挑衅，一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不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
她心中对刚才这一幕啧啧，感叹道：奇了。镇儿在这个钱小姐面前，竟比在自己面前还要听话……
她原本以为，祁镇对这位钱小姐的心思，是少年心性一时兴起，是过两天就能忘到九霄云外的的那种。可是现在，她突然不这么觉得了：她从没设想过，这个整日没心没肺的孙儿心里，有一天竟还能产生出如此深刻的情感来。
如果不是她产生了错觉的话，那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着深沉的爱情的？她心头升起隐忧：若是她们硬要把祁镇这份深沉的爱情给丢掉，作为要肩负天下的皇帝，他有没有可能：会开始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起来？那，可就绝非小事了。
她此时心里，开始考虑起立钱迁露为后的可行性。
收回神，转头冲着余怒未消的孙太后摆了摆手：“罢了，别把她吓坏了。她只是有点少不更事。”
孙太后只得作罢。
她堆起笑来，回道：“母亲，对她——诸项都已经考察完了。我们也是时候，该给出决定了吧？”
阶下的钱迁露和祁镇闻声，心头顿时一下抽紧。
可另一边，太皇太后久久没有回音。
良久过后，响起了她清凉无波的声音：
“等一下，我要再问她——几个问题。”
祁镇清晨就从寝殿起了身，仆仆赶到慈宁宫前的永康右门，却发现钱迁露和丫鬟荩香——已在门外静候着。
宫门紧合，此外再无旁人。
钱小姐没看到他。她低着首，正闭了眼合了十，念念有词着什么。
祁镇被她逗得扑哧了声，原本紧张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
他又看向旁边，荩香正绞着手陪着她。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从没当面跟她说过大明天子的身份。心里忖着：到她跟前说话时要注意和蔼可亲地。明月告诉她他的身份时，她估计整个人都吓坏了吧。
于是他挂起溶溶的笑脸走近了她。
荩香抬头看见他，眼神马上一变。
可她立马阴起了脸，不由分说地抬手抓住祁镇，撇下了钱迁露，拉起他就往僻静处走。
钱迁露觉出动静，睁眼去看，然后急忙拼命压低声音，冲二人呼道：
“阿香你在干嘛啊！他是皇爷——”
被拉着走的祁镇一脸懵，乖乖就范。
她家小姐知道了他身份后都态度大转，可这个小丫头对他的态度倒是一以贯之，始终不变……
皇帝什么的，她压根没在怕的？
荩香把他拉到了宫墙根儿，面带愠色地转头看他：
“当初在沙漠，我们约定了你去当假阿圆的时候，你怎么半点不提你是天子？！”
祁镇错愕地呆了下，然后笑着摇头：这是自然咯。她把小姐看作是她的天，天的地位当然要比天子大啦……
回过神，他弯下腰，对她满脸陪着笑：“你放心。我天子的身份，半点也不影响我给你的三点承诺：我既已在身上复刻了阿圆的伤，我永远不会让明月发现我是假的阿圆，还有，我也会一辈子一心一意待她好。”
荩香狠啐了他一口：“鬼扯！你是皇帝，坐拥着后宫的三千佳丽，还敢在我面前提什么：一辈子一心一意地待小姐好？”
祁镇被盛怒的荩香，逼在了自家的墙角里，半点也动弹不得。
“你家小姐没跟你说吗？我已经承诺了她：在我的后宫里，永远只会有她一人。”他苦着脸，瑟缩地堆着笑。
荩香彪悍地叉着腰，冷哼了一声，像是全不在乎身处在皇城大内，面前是九五至尊。
“你以为这就行啦？！你现在，就得在我面前，给我发个誓！”她指着他的脸，喝道。
她沉着小脸，补充了一句：“我要，毒誓。”
祁镇此刻活像只见了猫的耗子，哪敢生出反抗之意。
他忙点头称是。
苦思冥想了半天，良久后，他竖起三指，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阿香妹妹，朕在此，对你起誓：此生，我若是负了你家小姐，有朝一日——睡了其他女人，那么我就活不满四十，短折而死！”
荩香终于满意，点了点头。
他二人转回身，走向了正翘着首焦望他俩的钱迁露。
他们刚到近前，宫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祁镇定睛去看，只见开门的是辅国五大臣里的胡濙老头。
胡濙的正经职任，是当朝礼部尚书。他开始当这个官，是从宣德元年开始的……
胡濙跪拜之后起身。抖着他花白的山羊胡儿，冲着祁镇和姑娘们咧嘴一笑，然后颤巍巍地引着他们进门。
两后说了要考察钱迁露以后，胡濙就开始忙活起来，把它操办得与一次正经选秀一般无二。
观外貌，验身体，考才艺，将一环接着一环来。只是这次选秀的参与没有五千人，而是只一个。
祁镇正心中忐忑地勾头走着，忽然间感到在自己胁下，一只滑腻微凉的小手，悄然牵住了他的右手心。
他回眸过去，只见钱迁露的一双杏眸，正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他笑。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肌肤相亲。
祁镇被她的笑鼓舞了。
他笑着回过头，和她手挽着手，扬起了脸续行。
先观外貌。
观外貌由一群经验丰富的专职寺人来做。这群人此刻排着井然的行列，全都伫立在慈宁宫前的广庭里。
胡濙把钱迁露等人引到寺人之前，然后退了下去侍立一边。
祁镇给了钱迁露一个安抚的眼神，和荩香也站到了一边。
钱迁露站在他们之前，强抑下了心里的慌张。
她昂身而立，目光平视着前方的虚空，一动也不动。
祁镇为了她几番大闹下来，如今钱迁露已在这宫城里名声大噪。
寺人们的目光个个好奇。围着她的身子慢慢转了好几圈，将她周身上下整个看了一遍。
只见她容貌妍美，身姿绰约，气质更是绝俗，每个寺人的心头都生出来惊艳之感。
良久过后，为首的寺人来到胡濙面前。
他先怯怯地偷看了祁镇一眼，然后弓身回禀：
“禀大人，这位小姐诸项条件都符合标准，不，是远远高过了标准……”
祁镇在他们旁边，侧过耳朵听到了。
正大露喜色之时，他忽地听到那寺人压低声补充了句：
“可就是这一双大脚……这可是硬伤！”
祁镇怒地一把把他搡到地上：“闭嘴！”
其他众寺人见皇帝发了怒，都打起激灵来。趁着观外貌的差事已经做完了，一个个弯下腰，赶忙唯唯退下。
再验身体。
验身体是裸验。一队的老宫女簇在钱迁露身后，和她进了宫侧的耳房，在里面的密室中验。
祁镇立在耳房之外，焦灼地直等了半晌。
终于钱迁露走了出来，只是她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差。
祁镇一急，但是转念想到：她这样的黄花女儿，在里面一只只老手把她全身摸了个遍，脸色能好才怪呢！
他忙快步走到她身旁：“没事儿明月，等回家了，你好好地洗一个澡！”
钱迁露咬着唇，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是……她们刚才看到了我手腕的道子，说有疤的话，指定不行……”
祁镇气血上涌，他拉起钱迁露：“走明月，我们去见两宫娘娘。她们，说了不算！”
最后是考才艺，在两宫娘娘面前。
祁镇拉起钱迁露，往慈宁宫的正殿里上。
荩香和胡濙也忙跟着他们，登上了丹墀，步入了殿门。
太后寝殿的最北陛上，正中央摆着一张罗汉床，太皇太后斜倚在上面。
卧具之右是一把圈椅，上坐的是孙太后。
两后的身后，静侍着一众宫人。
其中为首的是王振，正轻缓地给两后摇着掌扇。他是祁镇找来帮腔的。
听到脚步声，太皇太后慢悠悠地抬起眼，冲着座下开口道：
“怎么。该观的都观了，该验的都验了？”
胡濙忙提袍上陛，贴到她的耳边，将观验结果对她一一汇报了。
祁镇看着胡濙耳语，神色紧张。
待他说完，祁镇躬下身子，言辞恳切：
“母后，祖母，你们想不想听听，我和钱小姐之间的故事？”
“其实，我和钱小姐在幼时曾经谋面，当时我，我就对她心生了好感。时隔多年，前些日子我终于在京城里和她再遇。当时她要离京了，我情急之下，和王大伴带着两匹马，就追她们追到了沙漠里。然后我们马死了，水也无了，眼看两人就要倒毙，是钱小姐把我们救下了。当时她并没有认出我来，而且我一心地纠缠于她，但是她的心地实在太过仁慈善良，竟会对我出手相救。”
末了，他用恳挚的目光看向座上：“钱小姐就是这般好的人。沙漠中事不是我胡编，王大伴也可以作证。”
太皇太后听完，心中升腾起盛怒。她狠瞪向身后的王振：
“王振，这是真的吗？当时你给镇儿偷马，带着他偷溜出了宫又出了京，原来当时你还差点把他给弄死在沙漠里头！”
王振手里的掌扇，一声喝下，被吓掉了地。
他哆哆嗦嗦地捡起扇子。想着为了祁镇和钱小姐的爱情，他甘愿牺牲自己，闭眼咬牙道：
“是！娘娘，陛下说的，全是真的……”
“那就劳今晚你去慎刑司再住一宿了。”
王振悲声应了。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心里头暗笑了声。
她想想祁镇说的沙漠中事就后怕，心里不由得对座下无声的钱迁露，生出了几分感激和好感。
太皇太后目光转和地看着钱迁露，却向跪在旁边的荩香发问：
“你是钱姑娘的丫头吧。你家小姐为何没有缠脚？手腕上，又为何会有自残之迹？老实禀来。”
荩香颤着身子，匍匐在地上：
“启禀娘娘。我家小姐……幼年时之所以自残，就是为了拒绝缠脚。而她坚决不愿缠脚，是为了杜绝上门求亲之人。而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和陛下幼时相遇，彼此生情，她认定了此生非他不嫁，否则，她便是个死。”
太皇太后听着荩香微泣的声音，心里生叹：没想到柔柔弱弱的这姑娘，内心竟然如此刚烈。
她的语调很是轻松：“其实，有谁说皇后须是缠脚的啦？我倒希望啊，国朝能再出一位大脚马皇后，再造蓬然向上的生气。”
钱迁露闻言，惊喜交加地微抬起头来。
但是，太皇太后只是想奖慰一下她救祁镇、爱祁镇的心意。
太皇太后心道；让她做皇后？对不住，绝无可能。我还是要否决她。
她迎下钱迁露切切的目光，轻笑了声：“钱姑娘，就算你前两个环节都通过了。可接下来，还要第三环——考才艺呢。”
考的第一项才艺是琴。
钱迁露的面前摆了一床七弦琴。
她起身，缓走到琴前，坐下。
微垂着杏眸，静抚着琴身。片顷，她屏息凝神，纤纤素手开始在银弦上轻轻拨动，上下翻飞。
边弹奏着无人听过的琴曲，她微颔着眉目，边启唇和唱起来：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
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 ！不谅人只！”
这是鄘风中的《柏舟》一诗，是千年前一个姑娘因为不得嫁与情郎而向母向天控诉的声音。
可是钱迁露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怒争之绪，只浸蕴着哀求之心。
慈宁宫中，尽流淌着这如泣如诉、触人心弦的声音。
阶下的三个听者，祁镇、荩香、胡濙，阶上的每一个宫人，都怔听着这咏唱，为之而眶湿。
良久之后，一曲终了，阶上的太皇太后连摇起来了头：
“这是你自己编的曲调？诗三百的乐谱既已失传，就不要这般佛头着粪，平白亵渎了
它。更何况，你唱得实在太糟！”
钱迁露微怔着抬起脸，勉作镇定之色。
第二项才艺是书。
一张书案取代了瑶琴，摆在钱迁露跟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研墨，染毫，在熟宣纸上悬腕运力。
她只写了一个字——一个颇大的“圆”字，草书。
座下的观者里，只有老迈的胡濙是颇习书道的。
他驻足在钱迁露的身后，瞪大了苍眼去望着这个字。
只觉忽有一股狂风大作而起，席卷着他的整个老鬓枯腮。
他登时被这风给迷住了眼，流出泪来。
太皇太后命她上阶，将纸字呈上。
半晌，她的声音如古井无波：“这个字，可是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钱迁露良久后，抬起头来，颤声道：“禀娘娘，是有的。”
禀毕，她泪流满面。
太皇太后抬目，蹙眉看她道：“笔力太硬，心绪狂乱。太差，太差！”
钱迁露的泪更是止不住了。
祁镇一直侍立在殿边，此刻也忍将不住了。
可他无力做别的，只能抬起来他的两只泪眼，死命地望着太皇太后，希望她能回看自己。
太皇太后佯作没有看到。可她感受着祁镇那双眼从未有过的炙痛，却暗暗地称奇和心惊起来。
最后一项才艺，女红。
书案移去，钱迁露用微颤的玉手，拈起了递过来的绣绷子。
太皇太后坐起，静静地眺望座下的钱迁露刺着绣。
半晌，她干枯的眼睑内，倏然地润湿了。
虽然隔着很远，但绣布不必被呈上来。
她已经看清楚了绣的是什么。
《猛虎顾彪图》。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亲儿情，一步一回顾。”她的心头又回荡起这声音。
当年，正是解学士的这幅图，唤起了太宗心中的亲情，使她的丈夫保住了东宫的位置。
钱迁露微抬起眸，深深地朝着她，睇望了一眼。
太皇太后顿时领会到了她的意图：祁镇他，是您的至亲啊。他的心，此刻也正因为着您对我的否决，而如刀割。您真的忍心如此么？
她心中长喟一声。
这时，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孙太后，突然从椅内起了身。
她手指指着钱迁露的鼻子，冷声喝道：
“你刺这副《猛虎顾彪图》，是什么居心？
当年太宗欲废储，有人示以此图，告诉他如此会有伤敦亲。如今朝廷不欲选你为后，你也示以此图——你是想要告诉我们，不选你为后，便也会有伤敦亲么。”
她紧接着的话更是吓软了满殿：
“现在竟敢是在本宫眼前，炫耀起你对皇帝有多大的蛊惑之力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钱迁露还正刺着图，耳边突炸起当朝太后对她连珠般的喝骂，她登时惊得几要魂飞魄散。
陡然，她突感一阵剧痛。
手中那根细长的绣针，已刺破了她的手指。
她大惧之下慌乱，针刃刺得很深，鲜血随即汩汩而出。
她不顾剧痛和淌血，哆哆嗦嗦地起身伏跪，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
“是民女昏愚狂悖！冲撞冒犯二位娘娘。可民女万死，也不敢存此居心啊……”
祁镇此时什么都全然不顾。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钱迁露跟前，在她身前跪下。
他伸出手，就要去抓起钱迁露的伤手，去给她止血。
钱迁露抬起脸，见他此举，忙对他轻摇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祁镇泛着泪花的眼，与她眼神一相碰，就立马乖乖地站起了身，退到了原位。
孙太后看着座下这一幕，只把钱迁露此举，看作是对她的进一步挑衅，一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不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
她心中对刚才这一幕啧啧，感叹道：奇了。镇儿在这个钱小姐面前，竟比在自己面前还要听话……
她原本以为，祁镇对这位钱小姐的心思，是少年心性一时兴起，是过两天就能忘到九霄云外的的那种。可是现在，她突然不这么觉得了：她从没设想过，这个整日没心没肺的孙儿心里，有一天竟还能产生出如此深刻的情感来。
如果不是她产生了错觉的话，那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着深沉的爱情的？她心头升起隐忧：若是她们硬要把祁镇这份深沉的爱情给丢掉，作为要肩负天下的皇帝，他有没有可能：会开始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起来？那，可就绝非小事了。
她此时心里，开始考虑起立钱迁露为后的可行性。
收回神，转头冲着余怒未消的孙太后摆了摆手：“罢了，别把她吓坏了。她只是有点少不更事。”
孙太后只得作罢。
她堆起笑来，回道：“母亲，对她——诸项都已经考察完了。我们也是时候，该给出决定了吧？”
阶下的钱迁露和祁镇闻声，心头顿时一下抽紧。
可另一边，太皇太后久久没有回音。
良久过后，响起了她清凉无波的声音：
“等一下，我要再问她——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