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既是帝妻,也是国母。

    她不一定要知政,但她一定要有知政的能力。

    她只是要在立后上认真考虑钱迁露。她还要考察其知政的能力,如果钱迁露没有,那太皇太后依然会否决掉她。

    太皇太后沉吟良晌,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钱姑娘,我知道你是在兵镇里长大的,潞州卫和蒙古的部落多有接触。那么我想问你一下,据你的观察,蒙古人到底是强在哪儿,他们为什么能够在百年前奄有天下呢?”

    这个问题的确是她——作为一个为政者心中长久的疑惑。

    脚下的土地上,曾有过无数支蛮夷戎狄侵入,他们的政权也在这里占据过大大小小的地盘。但是,千百年来,只有蒙古人是个例外。因为他们真正实现了入主中原,占据了整块神州大地……

    她的这个问题太过突兀。

    话音落地,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都一脸愕然。

    孙太后也是如此。

    她腹诽道:娘娘,你莫不是老糊涂了?现在是在考察皇后,又不是在搞殿试策论,问什么国事史论……

    阶下的钱迁露也是如此。

    但是她的头脑很快就开始飞转起来。、

    根据两后对她琴、书、女红三项才艺的反应,她心知,太皇太后眼下的问题,很可能是她通过考察的最后一线生机了……

    她眼下,一定要拼死一搏了。

    钱迁露的脑中盘旋着问题:太皇太后为何问此?她该回什么?

    她想,要想知道太皇太后为何问此,就先要去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想起了太皇太后的背景,这是一位已知了三朝国事的女人。

    再根据适才和太皇太后的接触中,她感受到这位娘娘虽然对她严苛,但是谈吐之间,风度极为豁达开明。

    这位娘娘会恶厌女子知政,还是会欣赏女子知政呢?

    她沉思了一番,猜想娘娘是属于后者。

    那就只能,把一切都赌在这个猜想上了啊。

    她振作起来。跪在地面上,将太皇太后的问题思考了片顷。

    尔后她直起身子长跽,伸手抹掉了眼底残留的泪痕。

    然后微抬起脸,上面呈现出她敛聚的饱满精神,她侃侃然,朗声作答:

    “启禀娘娘,据臣女在边镇上对蒙古人的近地观察,我认为,他们其实一点也不强。

    “臣女窃以为,百年前蒙古人的兴崛之路,其实和古来的其他胡人一般无二。

    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和蒙古,他们起点都是一样的,在高原里茹着毛、饮着血、通着婚,慢慢融成了一个族群,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他们的崛起也是一样的,无任何先进的创造,只骑着马提着马刀,冲下了那块高原,来到了南方杀掠,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们的没落也是一样的,杀掠着杀掠着,就消失了,因为他们不写史书,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

    “至于蒙古人为什么能在百年前奄有天下,臣女认为,不是胡人变强了,而是因为,我们汉人变弱了。

    秦汉时,陈校尉言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隋唐时,赖六镇鲜卑以立国,胡风汉雨共沐;两宋时,遇辽金西夏,或是岁币岁赐岁贡,或是侄国臣国侄孙国;直至崖山时,神州陆沉。回顾我们汉人的千年国运,臣女联想到了此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钱迁露这长长的一席话禀毕,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除了太皇太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惊愕。

    太皇太后的脸此时阴沉得紧:说实话,钱迁露的回答,让她顿生了强烈的开豁之感。她不得不承认,钱迁露的这一席话证明了自己,这个姑娘何止是知政。但是她的此番言论实在是离经叛道,这样的人怎能做皇后?

    祁镇望着钱迁露目瞪舌挢。

    他还从没有见到过——她身上的这一面,刚才她的一番话他也听得似懂非懂的。他只呆愣地看着她的雪靥上有着另一种光采,这时方想起来,她是一个在边镇的不绝烽火和如缕警角中长大的姑娘。虽然她江南水乡女子的外表,总是会让人忘记这一点。

    钱迁露的余光瞥到了惊张着嘴的祁镇,心中莞尔。

    她和幼时的阿圆在一起时,他早熟得让她心疼。但也许是老天想要补偿他了吧?长大后的阿圆成了一个大孩子。她的确,从未将自己更为成熟的这一面展现给他看,在他面前,她情愿陪着他也做一个孩子。

    钱迁露的作答其实还没完。

    她见满堂瞠瞠,知道自己该祭出点睛成龙的一笔了。

    钱迁露稽首而禀:

    ”汉人为何变弱,臣女不知缘故。但臣女知道,汉人是如何再次变强的。全是靠我朝□□义武奋扬、再造宇宙。千五百年来汉人一路下滑的颓势,才得以一举而煞。”

    太皇太后听完,脸色登时晴朗得像午阳。她心里乐道:钱贵这个人,自己怎么从没听朝臣提起过。以后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单独召见他。

    她将目光里的喜意尽数藏起,态度不温不火,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钱姑娘,你的童年是在北京度过的,对么?最近朝廷里一直在为一件国事争嚷不休,那就是国都问题。对此,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定都南京和定都北京,你会选哪项?”

    她直接将国事透露给一个民女,不仅是因为对钱迁露大感青睐。这个问题她最近很是恼烦:永乐迁都北京,她丈夫朱高炽临死前却又还都南京。直到今天,北京城的诸衙门匾额上,还都挂着行在二字。国都有两个,朝臣们便分成了两派争嚷,彼此间僵持不下。

    “民女会选定都北京。不仅因为这里是旧居,”钱迁露微低下脸,续道,“而且因为这里,是我和陛下幼时相遇的地方。”

    太皇太后望着她会心一笑,她也灿然回笑。

    她开始正经作答:

    “禀娘娘,如果打开一副大明的山川舆地图,就会发现,赤县神州实是我们汉人的天选之地。

    它天然闭塞,像一片海棠叶。

    陆上的半圈,高山险谷连绵无隙;海上的半圈,汪洋大海波涛汹涌。

    叶子之外的所有敌人,面对着这道闭合的天然长城,都要望而却步。

    但是,叶子里面,有一块土地无法被汉人所控制,那就是漠北高原。它也因此成为恶之滥觞。千百年来,这里孕育出了无数支胡人,为祸中原。

    因为漠北高原不被控制,所以燕地就如同海棠叶的叶柄,成为我们所居之地上最薄弱的一块儿。

    国都,并非只是皇帝的行在,而是一个朝廷的精华所在。最重要的是,而是军队的精华所在。

    军队就如同执这片海棠叶的手。

    手要把握住这片叶,当然要执叶柄。只有这样,才能稳牢,不使其堕于尘土之中。

    所以,国都定于燕地的北京,再合适不过。

    而南京,则置身于丰腴的叶缘。定都南京,不就相当于拈着这片叶子递给胡人了吗?

    朝中的南方人老臣们,要是实在思念家乡,大可以去南京六部,一个专为他们而设的地方。”

    江苏武进人胡濙,此刻在阶下轻咬着唇,脸色颇为难看。想当年正是他,千里奔到北京,力陈十条理由,最终劝动了仁宗皇帝,把国都迁回了南京。

    最后,钱迁露颇具心思地用几句奉迎之辞收尾:

    “太宗皇爷当初定都北京,应该不是和臣女一样,因为这里是他的旧居燕藩而定。应该是因为他慧眼如炬,看出了北京城是叶柄。为了保住叶柄,他愿将陵寝安在距胡人咫尺之遥的此地,以此来坚定后世子孙守住北京的决心。”

    太皇太后听钱迁露说完,终于对定都之事作出了决定。

    此刻的钱迁露完全没有了刚才潸然泪下的楚楚样儿,而是应答如流,显得颇为意气风发。

    可是,太皇太后见她对于政事侃侃而谈,舌灿莲花,心头却生出担忧起来。

    她因此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我问你钱姑娘,皇后——有什么用?”

    钱迁露思了良晌,抬起头来:

    “禀娘娘,没有大用。”

    她此话一出,顿时惊得阶上阶下一片异声。

    孙太后更是脸色气得铁青,站起身就要发难。

    钱迁露忙低下头解释:

    “启禀二位娘娘,首先,皇后不应参预国事朝政。

    然后,由皇后负责的亲蚕礼,确是圣王制定的周礼内容,不可缺失。但是,没有大用。

    再者,执掌内事五枚,统管后宫,确是无人可代。但是,没有大用。

    另外,在为皇家延绵子嗣上,皇后不生子可有嫡子。所以,皇后在此事上也没有大用。”

    做皇后虽无大用,但是做完皇后却有了大用。

    古今,每一位皇太后都曾是皇后,每一位太皇太后,也都曾是皇后。

    她们才是有大用的。

    成为太后和太皇太后,就需得辅佐年轻的君主,来管理整个天下。

    若是君主幼冲,往往需要垂帘摄政,代行天子权柄。

    这既需要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也不能缺少不恋权位的操行德守。”

    钱迁露的这一番话虽是出自真心,但也的确起到了奉迎之效。

    陛上的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听得心头飘然。

    太皇太后心叹道:看来自己的担忧,可以省去了。这位钱姑娘虽有雄才大略,心头却也懂得要不恋权位。

    太皇太后已不打算再问问题了。

    玉阶之下的钱迁露和祁镇,此刻都微抬着头,看她。

    两张年轻的脸庞上,满满的神色,这下里都全是紧张和恐惧。

    太皇太后却故意捧起了茶盏,边嘬了一口淡茗,边垂下目,悄悄看向底下那个看似荏弱的妍美少女。

    在第一眼见她时,太皇太后绝想不到她竟然是这样的——不凡。

    不说旁的,单是这个十六岁少女的政见之卓,就令太皇太后口服心折,自叹弗如。

    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钱迁露做到自己位置时的统御风貌了。有没有可能,多年以后,人们已经不记得本朝有一位张太后,却只记得一位姓钱的太后呢……

    她低笑喃喃着,欧阳修论苏东坡之语:

    “汝记吾言,更三十年,世上无人道着我也。”

    这茶颇香。

    太皇太后品完一盏后,将茶具往榻案上啪地一放:

    “指头的伤要抹点药。别等到大婚那天了,手头儿上还要缠着纱。”

    太皇太后轻悠悠地一句话甫落地。

    阶上和阶下都是“啊”声一片。

    “奶奶,你此话……何意?”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良久响起。

    祁镇明明已经把奶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但还是死活不敢确信是心中的那个意思。

    “母亲,你是在开玩笑吧?!”孙太后惊得猛然站起,整个身子全压在了太皇太后的靠手上。

    太皇太后没有先答复孙太后,而是笑吟吟地望看着祁镇和钱迁露:

    “你们觉是何意,便是何意。”

    良久,祁镇和钱迁露像磁石一样地,跪地拥在了一切。

    孙太后在上面伸着手指着他俩:

    “干什么呢?!还没成婚呢你们!”

    可底下的俩人浑然不觉。依然我行我素地抱在一起哭着,完全不理会她的喊声。

    长榻之上的太皇太后,不易觉察地浅勾起嘴角。

    太皇太后本为从小吊儿郎当的皇帝祁镇发着愁。可是现在,因为钱姑娘,太皇太后觉得自己不用愁了。

    正如没有了她,祁镇也许会自甘堕落起来。若是有了她,太皇太后心道:完全可以相信,祁镇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嫡长子继承的缵绪法,决定了帝后——不会是一对普通的夫妻。这一对夫妻是否同心和合,彼此恩爱,往往影响着整个国家统治的根基。

    而一对有爱情的帝后,对于整片天下来说,都可称福祉。比如唐太宗和长孙氏,比如太祖爷与马娘娘,再可比如……她和她的先夫?

    太皇太后的笑,如梦似呓。

章节目录

可殿下暗恋的是皇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夕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夕原并收藏可殿下暗恋的是皇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