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项安忍不住关心一句:“你怎么了?”

    雾蓝摇摇头,笑容依旧:“我高兴啊,主人,我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垂眼继续说:“虽然!我知道主人没有我也可以收拾得很漂亮,但是我……我……想做点什么,我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施项安被他这个绞尽脑汁的样子逗得想笑,她曾经被太傅临时抽查时也是如此忙乱。

    她不自觉怀念起儿时光阴,再看向他时,目光似乎蒙上了一层回忆的柔光。

    话题就这么被岔开。

    “你们是什么人,来找什么东西?”施项安用断剑抵住领头的下巴,那人喘着粗气,脖子在断剑兴奋的震颤中被划破了皮。

    那人冷笑一声:“无可奉告。”

    施项安无动于衷,声音依旧冷漠平静:“我再问一遍。”

    抵着脖子的失雾更进一步,剑刃勒进皮肉,鲜血如柱蜿蜒而下,同时迫使他将下巴抬起。

    施项安能明显地感觉到失雾在兴奋,好像每一寸剑刃都在享受饮血的快感,她眼神暗了暗,愈发觉得这把剑不同寻常。

    领头呼吸一滞,缓了一会儿才回过劲来,恶狠狠道:“看你这副长相,是大俞之人吧,我们要找的东西和你们无关。识相的话就快放了我,若是王发现我们一队人在你们城墙附近,你们就等着承受王的怒火吧。”

    “呵,你们的王是什么东西?”施项安睥睨着他,轻嗤一声,“你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他果然被激怒了,“我们的王咳咳……”

    他咳出一口血,眼神变得景仰而迷恋,“王……是草原至高无上的神明,你们大俞吃过王多少败仗难道这么快都忘了吗?”

    近些年,能让大俞屡屡吃大亏的只有一位。显而易见,他们的确是忽迩萨部落的士兵。

    “那都是曾经了。”施项安还是神色淡淡,“现在大俞将才层出,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而你们的王已然老去,这天下早已不是你们的天下,你脚下这片草原,我们大俞迟早会收回来。”

    “你!”

    不等他再说,施项安利落挥刀,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领头瞪着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抹一手的血,瘦削的脸上还笼罩着一层挥之不散的杀伐气,声音也像铁锈味浓重的金属质地,好听但阴沉。

    “走吧,我们得快些回去找人来清理尸体。”

    “好。”雾蓝乖乖应声,好像被她的模样吓到了,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她。

    忽地,她脚步一顿,雾蓝险些撞到她身上,一个急刹,挺翘的鼻尖堪堪停在距她头顶一寸左右,心道好险。

    他缓缓站直身体,才轻轻松了口气,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做完这些,他嘴上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突然停下了,主人。”

    “你又喝血了?”

    她此刻正背对着,雾蓝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为何,他莫名听出了一种兴师问罪的味道。

    他顿时喉头一紧,“没,没有啊。”

    她转过身,亮出了雾蓝色的断剑。

    此时晨曦初露,断剑在烧得猎猎作响的橘色火把下闪烁着餍足又阴森的光。

    刚经历一场恶战的剑丝毫没有被血腥之色污染,对比起施项安,它有些过分干净了,像是刚被人用清水仔细清理过,连沟壑中也无一点脏污。

    面前的少女明明比他矮了些,周身气场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安地用手指搅弄衣摆,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我一直在压制那个士兵,再说了,我哪有能耐控制这把剑啊……”

    施项安拿他没办法,似乎从一见面,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他就总是忍不住想哭。

    圆润的眼眶好像都是淡粉色的,小巧的鼻尖也是。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哭。”她嘴上这么教育着,其实声音已经软了下来。

    这把剑真是古怪,回去一定得好好研究……

    她再次叮嘱:“下回再出现吸血的情形,你需多多留意,不可放任。”

    他点头称是,生怕说慢一秒都显得自己不听话,然后就会被扔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

    只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少年罢了。

    施项安轻叹了口气,领着他回去找虎儿。

    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施项安抬手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虎儿就朝他们奔了过来。

    雾蓝惊奇地问道:“它能听懂你在叫它?”

    “它认得我的声音和指令。”

    施项安捋了捋它墨蓝的鬓毛,脚一蹬就上了马,随后她垂眼示意,对他说:“上来。”

    言简意赅,极具威严,但在这种危险过后的黑暗与寂寥之下,很容易勾起人的依赖。

    “我,我……”他忽然有点受宠若惊,呐呐两声。

    施项安见他眼神闪烁,耳郭微红,拘谨得手脚无处安放,于是递过去一只手。

    他猛然瞧见递来的这只手,手指修长匀称,就这么定定落在他眼前,给他足够的包容和安全感。

    好像无论他跌入什么样的漩涡与崖底,这只手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来,再稳稳当当地握住他。

    都是错觉。

    他估计是一个人久了,竟这么轻易就对一个半大少女产生依赖。

    他握上那只手,触感丝滑,是干燥柔软、又带着凉意的,他没有太过用力,而是主要依靠自己的腿部力量和腰背力量上马。

    他其实完全可以独立上马,甚至对于他而言,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是纯熟到做梦都能完成的本能。他只是单纯地“恃宠而骄”,想趁机握一下她的手而已。

    他想亲自确认一下,这只手是不是如他所见的外表一样,冷硬、凛冽、坚韧。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的手除了那些练兵之人会有的茧之外,其他地方都与普通女子毫无二致。

    甚至由于先天优势,生得尤为白嫩细滑。

    他们紧挨着同乘一骑,草原狂野的风迎面撩起一簇簇秀发,她的马尾长及腰间,被夜风牵引拨弄着他的脸颊与耳朵,还卷起一阵发香,挠得他皮肤痒,心也痒。

    挠红了他的皮肤,挠热了他的心。

    他轻轻抬手禁锢住那一丝秀发,只是虚握着,像牵手时一样克制有礼。

    变成剑灵之后,他终日在荒草丛生中瑟缩,直到此时才有了实感,好像终于找到了新的归处。

    就是面前这位不苟言笑、五官锋利的少女带着他从黑暗中出来,正向着城池人烟行去。

    从背后看着也不宽阔的肩膀似乎承担了许多不是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责任,所以她才会变得这样少年老成。

    他对她既好奇又钦佩,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迫切想要了解一个人、深入她生活的冲动。

    思及此,他忍不住伸手虚虚揽上她的腰,又将下巴埋进她的肩窝,宛如一只低落求安慰的小狗。

    施项安以为他是不习惯马背上的颠簸,还侧头看了他一眼,轻道:“扶好了。”

    声音混在呼啸的风声中有些失真,竟意外的柔和。

    “嗯。”他压抑着嗓音里的兴奋,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碎发和耳朵。

    施项安怀疑他在学虎儿的讨好方式,本想制止他下回不许这样了,但是又想起他也只是个小剑灵,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那就勉强……默许了吧。

    回到军营已天光大亮,雾蓝看她一夜未眠还颇有精神,不见疲态,大致猜出这是由于过惯了昼伏夜出、日夜颠倒的生活。

    她牵着虎儿向马厩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将士同她见礼。

    她一一颔首,充满将军的威严。

    他才知道她是将军,年纪这么小的女将军他只知道一位,就是希城王唯一的女儿,被圣上封为“贤安公主”“车骑将军”的施项安。

    年仅十五,她竟比他还要年轻,好了不得的女英雄。

    他随她进入中军帐,“主人,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是走丢了该怎么找你。”

    刚才在外面,由于他的相貌太过扎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是数不胜数。因此他憋了一路终于有机会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我是大俞国贤安公主,镇守纱城北境的车骑将军施项安。”

    她说出这段自我介绍时,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生平,与她无关。

    紧接着,她居然在认认真真地回答他后半截明显是开玩笑的话,“若你走丢了,或是需要帮助,身处南方之时可到希城求援,城主是我父亲;身处中部地带可去隆城,找贤安公主府;身处北方之时可来纱城,军营就在这里。”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虎头扳指递给他,说:“这上面纹了我的名字,是我的信物。你若想寻我,出示这枚扳指即可。”

    他怔愣一瞬,雾蓝色的杏仁眼中迷幻而朦胧,反射出他茫然的内心世界。

    他完全没想到,这么贵重的信物她会轻而易举地说给就给,一时无措,只得慌忙收起嬉皮笑脸,挺直身板,整理仪容,躬身垂首,抬起双手郑重接过,再道声:“多谢主人隆恩。”

    雾蓝把扳指紧紧攥在手心,感受温热曲面上的凹凸纹路,在清寒冷冽的气场下,这点体温像是被偶然窥见的柔软内心,很快就会被风吹散,然后又被冰川封住。

    他抿了抿唇,小声说:“我以为,主人会把我藏起来,不让大家知道……”

    但施项安毫不在意,就任由他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没什么。”施项安依旧神色淡漠,始终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只要你不暴露剑灵身份就没有问题,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你是我新收的仆从。记住了吗?”

    “记住了,主人,”他低下头,又重复低喃了一句,“我的主人。”

    “没想到主人不仅给了我新的身份,竟然还将如此重要的物件交予我,我定不负主人真心相待,努力研习兵法武功,为主人分忧。”

    施项安还是说着十分得体的话语:“我既答应做你的主人,便会尽心尽责,待你如家人。”

    “所以你不必非要习武,若遇到喜欢的事,可以选择离去。”她郑重地望向他,“在此说清楚了,我不会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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